第九讲: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九讲: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中国国家话剧院 国家一级演员 于黛琴

 
主讲人介绍:于黛琴,1931年12月生于辽宁省大连市。参加革命后,师从鲁迅艺术学院的沙蒙、田方、张平、刘炽、王大化、于蓝和王家乙等老艺术家。中国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曾获全国文艺会演表演一等奖。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艺术委员会委员,曾任日本艺术研究会理事。从艺50年多年以来,曾主演舞台剧《保尔柯察金》、《降龙伏虎》、《李双双》、《威尼斯商人》、《晚安了妈妈》、《结婚》、《撩开你的面纱》等二十余部作品。在影视方面,曾主演的电影有《赣水苍茫》、《黑蜻蜓》、《金匾背后》、《十三陵畅想曲》,曾出演过的电影包括《草原上的人们》、《猛河的黎明》、《飞跃人生》等;曾主演的电视剧有《两个日本女人》,曾出演过的电视剧包括《生存之民工》、《冬至》、《鬼吹灯之黄皮子坟》、《外滩钟声》等。在影视导演方面曾担任电影《清凉寺的钟声》的副导演,中日合拍的大型电视剧《别了,李香兰》的中方导演及剧本翻译。此外,还曾主持日本剧团来华演出的《藤野先生再见》、《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华岗青州之妻》等剧目的同声传译工作,以及北京人艺《茶馆》、《天下第一楼》访日演出的同声传译、剧本翻译和录音剪辑工作。访日期间,还曾使用日语登台与日方演员联袂演出话剧《两颗钻石》和《送去新娘的祝福》(中日韩三国演员合演)。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主要从事中日戏剧交流工作,翻译出版了大量中日两国的戏剧、影视作品和理论研究文章。曾翻译的日本电影有《在杂技团背后》、《大诱拐》,电视剧有《挚爱(动物的家族)》,话剧有《结婚》、《铸剑》(鲁迅著)、《大鼻子情圣》,还有音乐剧《安徒生之恋》和儿童剧《亨特格雷特》、《王子与乞丐》、《竹取物语》等二十多部作品。已出版的日译中作品有《小林宏戏剧集》、《结婚》、《日本的悲剧》(木下惠介著)、《王子和乞丐》,中译日作品有《天下第一楼》、《可口可笑》等。曾出版专著《中日现当代戏剧交流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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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周总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观看完话剧《李双双》后,亲切接见于黛琴

 

  中国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同属汉字文化圈,有着两千多年的文化交往。以中国、日本,乃至朝鲜半岛为主的东北亚地区,自古就是文化互动的区域。中日两国间交流历史悠久,戏剧交流亦源远流长。

  1931年我生于大连,曾在日本人开设的学校就读,因而打下了一定的日文基础。1972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表现中日友好而排演了一出话剧《撩开你的面纱》,我在剧中扮演一位日本医生——小川惠美子。这个角色虽然上场时间不长,但台词却全部需要说日文。为了塑造好这个角色,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展现出人物的特征,我做了大量的功课和设计。一方面要准确掌握日本传统妇女走路脚尖向内,迈步不过尺等端庄的特点,另一方面,又需要将日本职业女性开朗与热情的一面展现出来。此剧一经上演,便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全场观众都认为是请的日本演员,也有人认为是请的“外教”。当时的日本驻华大使要求全体馆员去观看这部戏,理由是女演员成功地饰演了一位日本妇女,不仅操一口地道的日语,而且礼仪举止生动逼真,极具光彩。一位日本的记者还曾在其国内的报刊上发表剧评,称《撩开你的面纱》这部戏中的日本妇女角色,是中国戏剧舞台上数十年来最为形神兼具的日本女性形象。因为这部戏和这个角色,1982年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邀请我赴日考察研究,并赠送给我两套日本外务省定制的和服。这一次的日本之行,掀开了我戏剧生涯中崭新的一页,自此之后,我开始研究日本戏剧,并致力于从事中日戏剧交流工作,有幸参与并亲眼见证了中日戏剧交流史上的一段盛景。

    《撩开你的面纱》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日本医生小川惠美子(舞台中央,着和服者)

 

 

一、日本近代戏剧流变及早期中日近代戏剧交流

  能乐、狂言、文乐和歌舞伎被称为日本四大古典戏剧形式。1868年,“明治维新”引起文化领域的一场大变革,日本戏剧发展史上也出现了与传统戏剧迥然不同的“新派剧”。新派剧是在对歌舞伎的改造中诞生的。传统的日本歌舞伎被注入了西方戏剧元素,初步具备了现代戏剧的雏形。新派剧在演出形式、舞台设计、人物造型、美术风格等方面都基本采取西方形式,突出了现实化的特征,但仍保留了部分歌舞伎的特色,如乐器伴奏、男旦等。尽管没有彻底摆脱歌舞伎的影响,但从表现内容上看,新派剧较歌舞伎而言,更加注重表现社会现实与当下问题。

  新派剧并不能满足当时日本文艺界对戏剧改革的要求。逐渐地,它成为了日本国内一种独立的戏剧表演形式,一直延续到现在。而真正意义上的日本本土的话剧艺术,则是在引进和照搬西方戏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日本,它被称为“新剧”。新剧最早是从翻译演出西方话剧开始的。由坪内逍遥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的公演,可以说是日本新剧的白眉。很快,日本的新剧工作者认识到,单纯翻译西方戏剧,是难以实现日本戏剧近代化的。他们开始注重从新的内容与新的形式两个方面,尝试创作反映日本当下社会现实的新国民剧。在日本的戏剧改革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小山内薰。他批判日本戏剧的前近代性,努力确立导演的权威地位,促进演员的近代自觉,以及主张对旧剧场进行改革等。所有这些都推进了日本新剧的建设和成长,也奠定了小山内薰在日本新剧艺术界的先驱地位。

  在日本新剧崛起的过程中,有两个著名剧社机构对新剧的发展以及战后日本演剧活动的推进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们就是早稻田大学戏剧研究所和筑地小剧场。1910年,坪内逍遥开始担任早稻田大学文艺协会会长,后成立戏剧研究所,专门进行戏剧活动。文艺协会致力于创造日本的戏剧,同时也重视对演员的培养,还招收女性学员,与男性学员同班学习。在日本戏剧舞台上赫赫有名的女演员松井须磨子就是戏剧研究所的早期学员。文艺协会的戏剧研究所,对日本的戏剧教育体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23年,日本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关东大地震”,很多剧场因此被夷为平地。在这种情况下,土方与志联系到小山内薰,两人决定创建一座专门的新剧表演场所,于是,筑地小剧场便诞生了。土方与志原名土方久敬,生于东京的一个贵族之家,其祖父曾担任过明治时期的日本内务大辅。土方与志自幼酷爱戏剧,13岁时便组建了一个名为“南湖座”的儿童剧团,他甚至在自家研究设计能够转动的舞台。上大学时,土方结识了小山内薰并拜其为师。1922年,土方与志赴德国柏林大学攻读戏剧专业,关东大地震后回到日本,把留学剩下来的费用,都投入了筑地小剧场,此后这里便成为了小山内薰的新戏剧运动的实验基地。1924年公演期间,先后搬演了《海鸥》、《闪电》等名剧。除此之外,筑地小剧场的出现,也激活了日本剧作家的创作热情,大量本土原创的新剧作品纷纷涌现,让日本的新剧舞台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筑地小剧场在进行演出的同时,也极为注重培养戏剧表演人才,千田是也、泷泽修、杉村春子、山本安英等诸多日本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都是出身于这一时期的筑地小剧场。筑地小剧场还曾演出过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村山知义的《暴力团》(反映中国二七大罢工的剧目)等剧,后小林多喜二及左翼领导平泽计七都被杀害。土方与志之后也加入了无产阶级艺术家联盟。

  中日两国的话剧艺术同时起步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二十年间。中国的第一个新剧团体,应该是20世纪初在日本由中国留学生组建的“春柳社”。剧社的发起人有李淑同、曾孝谷,之后还有欧阳予倩、田汉等人。当时他们在日本演出《茶花女》、《黑奴吁天录》获得巨大成功,这不仅对留日中国学生起到了激励作用,同时也受到了日本观众的称颂。“春柳社”最后由于清政府的干涉而陷于停滞。“春柳社”是中国新戏剧启蒙的代表团体,此时也是中国文明戏最为兴盛的阶段。在此期间,中日间戏剧团体就开始逐步展开一些互访演出,文明戏本身也是在学习日本新派剧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最初,在上海虹口地区有一家名为“东京席”的旧式小剧场,专门进行日本新派剧的演出,演出的剧团多为从日本来的旅行剧团,这些表演吸进了很多中国的青年和戏剧工作者前去观摩学习。1914年,开明社和中华木铎新剧赴日演出,先后在大阪和东京上演了《豹子头》、《复活》等剧目,颇受日本媒体好评。中日两国的戏剧互访也就是从这时开启的。

    话剧《威尼斯的商人》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鲍西娅

 

 

二、中日邦交正常化后至20世纪80-90年代的中日戏剧交流

  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至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在此期间,中日两国戏剧交流几乎完全停滞。抗战胜利后,由于各种政治原因,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也并不顺畅。1972年9月29日,中日邦交正常化。1978年,随着改革开放大幕的拉开以及次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中日戏剧交流也掀开了新的篇章。

  首先,交流的渠道开始增多。在此之前,两国戏剧界只有民间交流,而从1980年前后开始,中日两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所属的中国对外演出公司开始组织交流。如1979年日本歌舞伎剧团来华演出和中国京剧团访日演出,都是根据政府间文化协定进行并由政府组团的交流活动。渠道多了,相互往来的团体和个人自然也就大大增加了,仅是参与中国剧协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对等互访的正式戏剧家代表,就已多达六十多人次。

  其次,两国间戏剧交流的种类增多。此前,日本只有大约三次歌舞伎剧团、两次话剧团以及松山芭蕾舞团访华,中国只有京剧团去过两次日本,剧种、剧团数量都很少。80年代后,仅剧种而言,日本来华演出的就有歌舞伎、能乐、狂言、文乐等几大传统剧种,以及话剧、歌剧、芭蕾舞剧、音乐剧和新木偶剧等。中国访日演出的除京剧团外,另有昆剧、川剧、河北梆子等。1983年,中国史上第一次有话剧团体访日公演,上演了话剧《茶馆》,引起轰动。

  再次,交流演出方式多样化,交流演出逐渐发展成剧目互演和互请对方导演以至中日两国演员同台合演。80年代初,陕西人艺上演过日本话剧《女人的一生》,后北京人艺也排演过此剧。大连等地方剧院上演过《饥饿海峡》、《结婚》等剧目,中央戏剧学院也上演过《水中都市》等剧目。而日本也上演了中国题材的作品,有民艺演出的《日出》,由话剧人社联络“关西艺术座”演出的《阿Q正传》,“齿轮剧团”演出的《马兰花》以及河原崎长十郎出演的《屈原》、《水浒传》和《野猪林》等。

  最后,在戏剧教育方面,两国都注重培养下一代戏剧工作者并展开交流互访。千田是也创办的日本桐朋短期大学戏剧科和日本大学戏剧科日本教育同盟,是日本戏剧教育的主要单位。80年代后,桐朋短期大学多次组织青年学生来华访问。而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和中国戏曲学院等中国主要戏剧教育单位,也十分注重两国间在教学经验以及实践方面的交流。

     话剧《李双双》剧照 于黛琴在剧中饰演李双双

 

  进入90年代后,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继续保持着频繁的往来与互动,自1995年开始,两国的戏剧交流又呈现出新的特点和面貌。

  首先交流的领域不断扩展,除经典戏剧在两国间不断交流演出之外,还涌现出许多新兴的年轻戏剧团体以及现代剧目。如“新宿梁山泊”剧团、荒马座、柠檬座、南河内剧团、鸟之剧场等等。过去在观众心目中沉寂一时的剧团也恢复了活力。如“东演剧团”也开始排演中国的剧目《同船共渡》并在武汉等地用日文演出。同期中国也出现了许多小剧场演出,剧目繁多,如《莫道桑榆晚》(曾在日演出),此外解放军的艺术家们也介入中日戏剧交流行列。中日两国的各种戏剧形式都可以在对方国家找到知音和忠实的拥趸,两国间也在不断拓展新的戏剧合作形式,谱写了中日之间真诚友好往来的新篇章。

  其次,赴对方国家的访问演出频度显著增加。从之前两国每年只举办一两次赴对方国家的访问演出,到199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时,以新制作座为首,后有四季剧团、荒马座等剧团共访华演出7次,中方访日演出8次。再到1994年,以花柳千代与中国戏曲学院合作《大敦煌》为代表,年间中日两国互访次数已接近每月一次之多。到了2000年至2005年期间,中日之间几乎每月都有互访演出。

  再次,这一时期两国在戏剧领域的合作向更深层次和更广的维度发展。1998年日本国立能乐剧场上演了由日本狂言代表性演员野村万作与中国昆剧名角张继青同台演出中国传统剧目《秋江》,不久又有坂东玉三郎(有日本梅兰芳之称的著名男旦)特意到中国学习昆曲,并在中日两国演出了《牡丹亭》。在这样的合作中,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两种不同的语言,顺其自然地相互交融,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另外,在“中日友好之夜”晚会上由昆剧演员张军和歌舞伎演员市川笑也合演了《惊梦》。中国的“柳梦梅”和日本的“杜丽娘”完成了一次古老东方文化穿越历史的精神对话。这种深层次的合作拓宽了中日戏剧乃至东方戏剧的表现形式,突破了两种不同文化语境下戏剧形态的边界,是两千年来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创举。除此之外,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及学术交流活动,以及中日韩三国共同举办的BeSeTo戏剧节,都加深了国际文化交流的深度和广度,为中日戏剧交流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和尝试。

    于黛琴(右)与日本演员李香兰(左)
    于黛琴曾任中日合拍电视剧《别了,李香兰》的中方导演和剧本翻译

 

 

  下面我想借着此次讲座的机会给大家讲一讲,我作为演员和导演在这一时期参与中日戏剧交流活动的几段亲身经历。

 

三、80年代日本剧团状况

  1982年我赴日考察之前,剧协的负责人交代给我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了解日本的剧团生态,包括剧团的数量、经营状况以及演员的生活情况等等。这说明,经过了长时间的交流中断之后,中国对日本的戏剧界了解甚少。而我这次的日本之行,正好可以让国内了解日本戏剧界的现状,同时也可以向日本戏剧界介绍中国的戏剧发展情况,以求架起中日间戏剧交流的一座桥梁。访日期间,我考察了青年座、文学座、文化座、前进座、俳优座以及齿轮剧团等日本著名剧社,通过与他们的接触,使我更加了解日本的戏剧界。借此机会,我着重向大家介绍两个在中日戏剧交流活动中比较重要的戏剧院团。

  我到日本之后,首先接待我的是在东京颇有影响的剧团——青年座。因为我有着多年的表演实践经验,再加之我经常与青年座一起参加日本国内的巡回演出,与他们的演员同吃同住同浴,很快我就赢得了日本同行的信任与尊重。与他们相处下来我发现,日本的专业剧团与中国的生存状态完全不同。在中国,只要参加了剧团就衣食无忧,生活无虑,可以全心全意投身戏剧。可是日本剧团的演员酬金甚微,大多数人还必须要靠打工来维持生计。有的演员甚至做工至深夜,第二天早上八点仍然坚持到排练厅排练。即便如此,他们的演员与工作人员仍然保持着对艺术执着的追求,奋进不懈,始终以饱满的热情来支撑着自己艰苦的生活,这一点让我十分敬佩。我已离开青年座多年,但青年座与我始终保持着如初的友谊,他们的座友名单上至今还保留着于黛琴的名字。青年座曾克服经费上的困难,两度来华演出经典剧目《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

  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剧团是小林宏在岐阜创立的齿轮剧团(非齿轮座)。齿轮剧团是一个半专业的剧团,除灯光音响等技术和行政部门为全职人员外,演职人员均为业余,十几位骨干虽然是专业出身,但也都从事其他职业。他们通常在晚上下班后去排戏,是一群热爱艺术和演艺事业的人,令人尊敬。齿轮剧团还尝试了“市民创作剧”的方式,用广告形式招收部分市民来参加表演,以此来调动观众对于戏剧的热情。甚至连市政厅里的许多公务员也都是剧团的业余演员。市长一开始反对,后来剧团给他提供了一次当演员的机会,扮演天皇的信使,令他感受到了戏剧的魅力,此后便对该剧团给予了支持。该剧团不发工资,只有一部分演出酬金,会员还需缴纳会费,但是大家如同齿轮咬合一般齐心协力,保证了演出的质量。1987年,小林宏来到中国,邀请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陈颙赴日担任齿轮剧团即将排演的话剧《红鼻子》的中方导演,同时邀请我出任该剧的副导演兼翻译。临近公演前,该剧的原作者姚一苇夫妇也从台湾赶到了日本。此次公演在日本引起广泛关注,小林宏先生不仅为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也为中国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与合作提供了契机。当时日本的报刊、电视台都做了报道,中国作协、剧协主席曹禺也对此给予了肯定。

  小林宏去世后,剧团由其夫人和青年演员波御郎继续经营,直到现在,这个剧团依然办得有声有色。

    于黛琴(左)与栗原小卷(右)在电影《清凉寺的钟声》发布会上的合影
    于黛琴任该剧副导演,栗原小卷为该剧主演

 

 

四、中日戏剧交流中的同声翻译问题

  随着中日友好条约的签订,中日两国之间的戏剧交流、互演逐渐增多。但是两国的戏剧互演存在着语言不通的问题,话剧的主要意趣便寓于台词之中,“台词是一剧之灵魂”,如果不能准确地表达台词,也就失去了话剧的意义。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关乎一场演出能否取得成功。在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中,我接待了大量访华的日本戏剧团体,也参与了多次戏剧演出中的翻译与配音工作。

  1983年9月,北京人艺携经典话剧《茶馆》赴日演出,为了保证剧情能全部被日本观众理解,日方坚持用五位日本演员来配音。当时已经75岁的日本著名演员杉村春子找到我,邀请我担任《茶馆》同声翻译的排练指导工作。《茶馆》的日译本水平很高,但是怎样让它口语化,怎样让日本演员读起来和中国演员的台词合上拍就存在许多难点。例如性格化的语言怎么表达得恰如其分?双关语和谚语的直译,有时与人物的动作有出入,怎样能说得既准确而又能产生戏剧效果?同样一句话,日文用时长而中文用时短,像“谢谢”在中文中只有两个音节,但日语却相当长。怎样使日语和中文同步?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于黛琴(左)与杉村春子(右)(20世纪80年代)

 

  中日两国在语言上有着不同的文化表达,要解决两国间不同的生活习惯与审美标准的问题,就需要结合舞台经验与艺术感受力,这样才能让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达到完美的契合。老舍的台词风趣幽默,但有时直译成日文就失去了原有的艺术感染力。比如剧中刘麻子有一句台词是“都说小两口,谁听说过小三口儿啊?”,假如将这句台词译为“只有两个人的友情,哪有三个人的友情?”,这样的翻译就失去了原剧中的诙谐,于是我们最后决定译为“只有两人夫妻之说,哪有三人夫妻?”。

  对于《茶馆》演出的配音,日方原先有两种方案:一种是不强调感情,仅以冷静的声调追求速度的一致;另一种是不干扰观众,只在每句话的开头或者台词的空隙中快速将这一段话的内容念完。这两种方法都不能令人满意,要想在配音上取得完美的艺术效果,不仅台词的速度要与台上演员一致,感情上也要向台上演员靠拢。因此为了达到使台词既不失原意又能与日文同步的效果,我几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对台词进行了删改加工。此外,为了能够使配音演员的语速与台上演员的情绪变化保持一致,我们采取了一种简单却又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在日方演员为演出配音时,我在他们的背后做出简单提示,如若他们讲得快了,我就在他们背上画圈示意把台词放慢,讲得慢了就在他们背上画线。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极为奏效。该剧公演时,现场气氛热烈,剧场效果无异于国内。有的演员甚至来问我,“今天的观众全是华侨吧,要不怎么能听得懂中国话?”我听了之后很是欣慰,这表明我们的工作取得了成功!

  有了《茶馆》演出的成功,1990年北京人艺携《天下第一楼》第二次赴日公演。虽然我并不是人艺的工作人员,但是当时夏淳导演一再坚持让我随团赴日,并负责剧本的翻译和配音工作。这次《天下第一楼》演出采取的是放录音而非同声传译的方式。我将剧本翻译好后,北京人艺就及时寄到日本以便日方先期录音。可是剧团的大队人马到达日本后,我却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大问题:日方演员给台词录音时,既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抑扬顿挫,机械地如同念经一般,无法达到与演员的表演同步。这必然会使观众感到疑惑,甚至产生骚动,同时这种念经式的台词,无疑会使观众产生听觉疲劳,而这势必会影响演出的效果。由于时间紧迫,此时再重新录音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避免使观众产生疑惑和听觉疲劳,我和录音师合作,连夜对录音进行了重新剪辑,把重要的内容留下,非重要的内容则全部剪掉,以使录音和演员们的表演合拍。终于,在演出之前,我们对上了剧本,保证了最终的演出效果。30多年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说起这件事,人艺的同志们一直都不知道。

  中日两国间的戏剧交流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原中国驻日大使宋之光与夫人李青二位曾严肃地对我说:“于黛琴,你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大使”。对我而言,这句话既是一种荣誉,同时也令我时刻都能感受到责任的重大。在我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之中,能够以“桥梁”和“使者”的作用,促进两国间在戏剧甚至其他文化领域中的交流,推动中日友好合作,我感到非常荣幸。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日两国关系的变化,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双方的热情都在减弱,戏剧交流也受到了影响。我希望我们能够排除障碍,在中日关系改善的过程中,再现昔日中日戏剧交流的辉煌。

 

 

2020年12月

作者九十岁生日前夕

于燕达金色年华健康养护中心

 

 

 

 

第八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八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以日本新派剧、新剧和左翼戏剧对中国戏剧的影响为中心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刘平

 
主讲人介绍:刘平,男,河北迁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课题:中国现当代戏剧。系中国田汉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副秘书长。曾担任文化部“文华奖”、“群英奖”、儿童剧、小剧场话剧评委;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戏剧奖·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戏剧奖·戏剧理论评论奖”评委;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全国戏剧文化奖·话剧金狮奖”评委。

    著作有:《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戏剧魂——田汉评传》、《田汉在日本》(合编)、《唐槐秋与中国旅行剧团》(合编)、《当代戏剧散论》《20世纪中国文艺图文志,话剧卷》、《中国话剧百年图文志》、《新时期戏剧启示录》、《追寻心灵之光一孟冰戏剧创作之路》。参加编辑《田汉全集》、《顾毓锈全集》和《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中国话剧百年展》。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和《中国戏剧》、《剧本》等杂志发表多篇戏剧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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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众朋友们好!中日戏剧交流源远流长,从古至今连绵不断,不仅促进了中日戏剧文化的发展,也增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今天,我来讲中日现代戏剧交流这个话题,主要以中日话剧交流为主。

  中国话剧的诞生,与日本戏剧(新派剧和新剧)的影响有密切的关系。这种影响大体分为三个阶段:

  (一)十九世纪初,受日本新派剧的影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组织成立了春柳社,演出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话剧。后来,春柳社同人把日本新派剧的种子带回国内,促进了中国话剧——文明戏的诞生。

  (二)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田汉等人留学日本,吸取大量日本文学、日本戏剧方面的艺术营养,从戏剧创作到戏剧运动都受到日本新剧的影响,中国由此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话剧。

  (三)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左翼戏剧也受到了日本左翼戏剧的影响。在战争年代,中日之间的戏剧交流明显减少,但并没有间断。

 

一、春柳社的演剧与日本新派剧的影响

  1906年冬,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东京组建了春柳社,发起人李叔同(息霜)、曾孝谷(延年)。春柳社的宗旨是:“以研究各种文艺为目的”,改良戏曲,目的是转变社会风气。先后加入春柳社者,有欧阳予倩、吴我尊、黄喃喃、李涛痕、马绛士、谢抗白、陆镜若等80多人。春柳社诞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受到日本新派剧的影响;二是受到中国国内政治和文艺方面的影响。

  日本的新派剧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在自由民权运动中产生的一种改良戏。所谓“新派”,是与“旧派”(歌舞伎)相对而言的。新派剧是从角藤定宪所倡导的“壮士芝居”和川上音二郎发起的“书生剧”发展而来。角藤定宪和川上音二郎都是自由党的壮士,他们把演剧作为重要的宣传手段,直接宣传民主政治。角藤定宪在大阪联合一部分自由党壮士和青年学生,组织了“大日本壮士演剧会”。明治二十一年,在大阪新町座(剧场)初次演出了由角藤定宪的小说《豪胆的书生》改编的剧本《忍耐的书生与贞操佳人》,第二次演出了幸德秋水写的剧本《勤王美谈上野曙》。这两个剧本都有强烈的反对天皇政府的现行政策的性质。明治二十四年,川上音二郎在卯日座竖起“书生剧”的招牌,演出了《经国美谈》和《板垣君遭难实记》,这两个戏都具有强烈的宣传意味。从艺术上说,这些戏是一种改良的歌舞伎,但它的内容则与旧的歌舞伎完全不同,歌舞伎一般写历史题材,而新派剧所反映的却是当时日本社会中的现实政治问题。在日本戏剧史上,壮士剧第一次把艺术与当时的政治活动联系起来,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现象。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春柳社的演剧活动。

  从中国国内的政治与艺术方面的状况看,春柳社成立时,正是满清封建王朝面临崩溃的末日、中国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资产阶级改良派和民主革命派适应民众的要求,及时地展开了思想启蒙运动,掀起了近代中国第一次向西方寻求真理的热潮。文学艺术领域也出现了改革的势头,相继而起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曲改良”等活动。当时,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梁启超在戊戌维新运动前后,就极力鼓吹借鉴欧洲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与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他还把文艺、戏剧的功能与救国图强联系起来,并带头撰写了很多针砭时弊的新传奇剧本,如《新罗马传奇》等。1905年,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创办了我国最早的戏剧专门杂志──《二十世纪大舞台》,明确宣称“以改革恶俗、开通民智,提倡民族主义,唤醒钧天之梦;清歌妙舞,招还祖国之魂。”①这些主张都把文艺、戏剧与时事政治结合起来,确实鼓舞了当时刚刚兴起的学生演剧运动。上海的京剧班也出现了“时装新戏”,如汪笑农创作改编的《潘烈士投海》、《黑籍冤魂》、《波兰亡国惨》等,汪优游等人所组织的“文友会”演出的《捉拿安得海》、《江西教案》等戏,都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以此达到抨击时政的目的。从艺术形式上看,明显地模仿了当时盛行的“改良京剧”。但这些戏还不是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话剧。因此,日本的新派剧就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极大兴趣。

  那么,春柳社在演剧方面受到日本新派剧的哪些影响呢?

  春柳社成员在日本读书期间,喜欢看日本的新派剧,并得到日本新派剧演员的指导、帮助和鼓励。李息霜和曾孝谷都是日本上野美术学校的学生,接触日本新派剧最早。他们拜访过日本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先生,得到他的帮助和指导。陆镜若和藤泽浅二郎的关系也很密切,他们“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师生”。藤泽浅二郎办了一个俳优学校,陆镜若课余时间就到那里去学习,拜藤泽浅二郎为先生,跟他学演新派剧。春柳社上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时,藤泽浅二郎都亲临现场指导。春柳社演出《黑奴吁天录》租用的剧场——东京本乡座,也是藤泽浅二郎亲自为他们联系的。陆镜若还参加过早稻田大学的文艺协会,跟随日本著名新派戏剧大家坪内逍遥博士学习新派剧。他还和日本著名的演员岛村抱月、松井须磨子以及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河竹繁俊一起演过戏,在《哈姆雷特》一剧里扮演过一个士兵。

藤泽浅二郎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在表演方面,春柳社成员也是学习或模仿新派剧演员的风格。如陆镜若学习伊井蓉峰,马绛士则学习喜多村绿郎,欧阳予倩看河合武雄的戏较多,受其影响很大。

  还有,春柳社演出的剧目有不少是模仿新派剧创作的,他们演出的《黑奴吁天录》、《热泪》、《猛回头》、《社会钟》等剧就是从新派剧改编的,舞台演出形式也是学习新派剧的。春柳社在东京的演戏,虽然没有预定的计划,也没有严密的组织,最初也无所谓戏剧运动,主要是由于对戏剧的爱好。但是,他们的演戏在国内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春柳旧主(李涛痕)说,这次演出(指《茶花女》)“一时别开生面,为中国四千年未有之新剧,观者皆欢迎之。”②

春柳社1907年在日本东京演出《茶花女》,李息霜饰茶花女(左)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黑奴吁天录》海报,春柳社1907年6月在日本东京本乡座演出海报。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黑奴吁天录》,春柳社1907年6月在日本东京本乡座演出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1910年的暑假,陆镜若由日本回国,在上海成立新剧同志会,不论是剧本创作还是演出风格都学习日本新派剧。他把日本新派戏作家佐藤红绿的《潮》改译成中国剧本演出,剧名叫《猛回头》。1911年排演了话剧《社会钟》,是他根据佐藤红绿的作品《云之响》改译成中国剧本的。

 

二、田汉的话剧创作与日本新剧的影响

  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依然很多,如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成仿吾、郑伯奇、白薇、张资平、陶晶孙等人,其中与日本戏剧界交往比较多并受到日本戏剧影响的,田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田汉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1916年田汉在舅父易梅园先生的帮助下,实现了去日本留学的愿望。当时,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新剧也在戏剧改良中诞生。新剧与新派剧不同,新剧是西方式的表演风格,新派剧是从歌舞剧改良而产生的一种演剧样式,是把歌舞伎的唱改为说,但舞台演出还带着锣鼓点。当时的日本,新剧剧团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如文艺协会、自由剧场、艺术座、舞台协会、无名会等。那时,热心于戏剧改革的日本戏剧活动家们,一方面在戏剧改革实践中进行各种探索,创造出与歌舞伎不同的演剧形式;另一方面,他们大量翻译欧洲各国著名剧作家的作品,以充实舞台演出。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王尔德(Oscar Wilde)、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契诃夫(Anton Chekhov)等作家的作品都在日本舞台上演出过,并产生了很大影响。田汉在国内就喜欢戏剧,但以前看的是京剧和湘剧,对日本舞台上出现的新剧从未看到过,所以感到很新鲜,他说:“到东京后适逢着岛村抱月和名女优松井须磨子的艺术剧团运动的盛期,上山草人与山川浦路的近代剧协会也活动甚多,再加上由五四运动引起的新文学运动的大潮复澎湃于国内外,我才开始真正的戏剧文学的研究。”③

  田汉在日本最早看到的近代剧,是艺术座演出的霍普特曼原作、楠山正雄翻译的《沉钟》;在公众座演出的松居松叶根据苏德曼(Hermann Sudermann)原作《故乡》改编的《神主之女》;在东京有乐座看由民众座演出的梅特林克的《青鸟》;后来在有乐座又看了《威尼斯商人》、《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少奶奶的扇子》)和《万尼亚舅舅》等剧,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青鸟》后说,看这个戏“长了许多见识,添了许多情绪,发了许多异想”。④

  为了更多地了解日本文艺界的情况,田汉还常常去参加日本戏剧界的各种集会,拜访日本作家,他交往最多的日本作家是厨川白村、佐藤春夫和谷崎润一郎。

  厨川白村是日本著名的创作家和文学理论家,被称为唯美派,他最重要的理论著作有《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等。1920年,田汉去拜访厨川白村先生,受到热情接待,厨川白村先生对田汉说:“翻译事业,固然要紧,在建筑自然主义,最好多译易卜生的。”他还说:“凡是创作家只消尽力地去创作,别管评论家底是非毁誉。”⑤田汉“很感佩这句话”⑥。

  后来,田汉又去拜访过佐藤春夫和谷崎润一郎先生,两个人都是唯美派作家。田汉很喜欢读他们的作品,回国后他翻译过佐藤春夫的《田园之忧郁》、《殉情诗集》,翻译过谷崎润一郎的《人与神之间》等小说,在戏剧创作上也深受这两位作家的影响。

  此外,田汉还翻译了很多日本剧作家的作品,有:菊池宽的《父归》、《屋上的狂人》、《海之勇者》、《温泉场小景》;小山内薰的《男人》;山本有三的《婴儿杀戮》;中村吉藏的《无籍者》;武者小路实笃的《佛陀与孙悟空》、《桃花源》;岸田国士的《戏剧概论》等等。这些对于田汉的创作思想的形成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因为受到日本剧坛的新气象的影响,田汉从那时开始就立志做戏剧家。他最初看了日本新剧团体演出的新剧时,联想到中国戏剧舞台的凄凉景象,从内心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苦闷与焦急。1920年他在给郭沫若的信中说:“记得在上海共舞台看过小香红她们演《宏碧缘》,使我起一种感想,就是她们资质都不错,可惜既没有好脚本教她们去演,又没有好教育教她们如何演,更没有好观剧阶级了解她们演的是甚么,觉得此后我们的责任真是重。”⑦他在信中明确表示要做“中国未来的易卜生”。

  在剧本创作方面,田汉学习、借鉴日本剧作家的创作方法。如他创作的《苏州夜话》,是一部表现反战内容的戏。从内容上说,这个剧有武者小路实笃《野岛先生之梦》的影响,一是两剧中的人物设置几乎是同样的,二是《苏州夜话》中卖花女控诉战争罪恶的台词与《野岛先生之梦》中芳子诅咒战争的话有相似之处。从人物的情感方面说,《苏州夜话》中的老画家又与菊池宽《父归》中的父亲有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的那种“负疚”、“忏悔”的心情。而《苏州夜话》中老画家与女学生杨小凤谈情的一场戏,又与秋田雨雀《Asparus(喜剧)》一剧中的主人公艺术家与女学生山村京子谈情时的场面有相似之处。然而,田汉创作《苏州夜话》一剧时又确实有着自己的模特儿和生活体验。他是以南国社的一位女演员唐叔明的身世为依据,其中的老画家和女学生杨小凤是以唐槐秋和欧笑风为模特儿创作的⑧。他后来创作的《垃圾桶》有山本有三的《婴儿杀戮》的影响,《火之跳舞》有《骷髅的跳舞》的影响,但在立意上却不完全相同。《婴儿杀戮》和《骷髅的跳舞》表现民众与政府的对抗,《垃圾桶》和《火之跳舞》则表现了贫富不均而引发的各阶层之间的矛盾与斗争。

秋田雨雀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此外,田汉的《南归》与中村吉蔵的《无籍者》有内在的联系;《落花时节》与仓田百三的《出家及其弟子》也有着内在的联系。《南归》和《无籍者》都是表现流浪者生活的作品,但剧中反映出来的情调是不同的。《无籍者》一剧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个虽然身为乞丐,地位低下,但面对侮辱他的“强大者”却敢于反抗、不卑不亢的流浪者形象;而《南归》中的流浪者虽然人格上不卑不亢,但情绪上却常常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落花时节》中宣扬爱是无限的、神圣的,不是自私的观点,显然受到了《出家及其弟子》剧中“不以爱恋人之故而损害他人”的精神的影响。

  1922年,田汉与妻子易漱瑜从日本回国开展戏剧活动,创办南国小剧场,组织学生演戏,也是受到日本筑地小剧场的影响。

  在这里,还应该谈到鲁迅与武者小路实笃的交往。

  鲁迅与武者小路实笃没有见过面,因为鲁迅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两人却有过一段文字因缘。

  武者小路实笃是日本的进步作家,他是战争的反对者,希望着和平的到来,他写《一个青年的梦》,是因为他目睹了战争给各国人民造成的灾害,想以这篇作品促使世界人民的觉醒,起来反对战争。鲁迅正是看中了作者反对战争、祈盼和平的“真诚”,翻译了这篇作品。武者小路实笃从杂志上看到《一个青年的梦》的中文译本,心情非常激动,立即给鲁迅这位“未知的支那友人”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我的《一个青年的梦》被译成贵国语,实在是我的光荣,我们很喜欢。……在这本书里,放着我的真心。这个真心倘能与贵国青年的真心相接触,那便是我的幸福了。”

 

三、日本左翼戏剧对中国戏剧的影响

  尽管30年代初发生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但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往来以及文化方面的交流并没有中断。1933年,杜宣、沙文汉、陈修良、蒋宛如、顾凤城、李祥麟、林焕平、颜一烟、吴天、刘汝醴等人去日本留学,与日本的文化艺术界结下了深厚友谊。

  1935年春天,杜宣等几位留学生在东京成功地演出了曹禺的《雷雨》,这次活动从一开始就得到日本戏剧家们的关心与帮助。如日本戏剧界的前辈秋田雨雀先生帮忙联系筑地小剧场给予帮助。筑地小剧场是日本左翼戏剧中心,剧场部的同仁从舞台设计到灯光、布景、道具、音响等都给予中国留学生极大的支持。东野英治郎和许达(朝鲜人)两君来帮助化妆。没有演出场所,就由邢振铎去租借商科大学的礼堂——一桥讲堂。当时在日本的巴金非常认真地看了《雷雨》的演出,很是兴奋。

  《雷雨》演出后,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中,形成了一次大家热爱戏剧的高潮,于是成立了“中华留日学生戏剧座谈会”,参加的会员多达四五十人。从此以后,他们连续不断地演出了:果戈理的《视察专员》,托尔斯泰原著、田汉改编的《复活》和田汉的新作《洪水》等剧。每次演出都得到秋田雨雀先生的热情帮助。经秋田先生介绍,演出场所均在筑地小剧场。当时场租每场为100(日)元,因为秋田先生的关系,场租减半每场只收50(日)元。

  1935年10月12日、13日,“中华留日学生戏剧座谈会”在神田一桥讲堂公演了洪深的《五奎桥》和李健吾的《这不过是春天》等剧。

  经秋田雨雀先生的介绍,杜宣等人认识了村山知义先生,这样就更加强了他们与日本左翼戏剧的关系。村山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面手,他是小说家、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又是出色的导演和舞台设计。在此后的两年间,新协剧团和新筑地剧团演出的所有剧目,杜宣等人几乎一个不漏地去看,有《石田三成》、《天佑丸》、《夜明前》、《夜店》、《樱桃园》、《昆虫记》、《马门教授》等。为了学习舞台方面的知识,他们有时还去看排演,向演员和导演请教问题。当时最出色的男演员是龙泽修、千田是也、薄田研二、三岛雅夫等人,女演员是岸辉子、东山千荣子、细川近子等人。舞台设计是伊藤熹朔,导演是村山知义、久保荣、千田是也。他们同日本这些艺术家们建立了友谊,学到了很多戏剧方面的知识。对他们后来的戏剧创作和舞台实践产生了很大影响。

村山知义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后来,一批留日学生组织了“中华国际戏剧协进会”,演出了曹禺的另一剧本《日出》。时间是1937年3月19日至21日,地点在神田的一桥讲堂。扮演剧中女主角的是专为演出该剧而赶来日本的凤子女士,她在复旦剧社演出《日出》时就扮演女主角陈白露,获得一致好评。秋田雨雀先生看了《日出》后说:“中国学生能演出这样的剧,中国能有这样的剧作家,就证明中国是决不会灭亡的!”⑨

    1937年春,凤子应“中华”留东同学会话剧协会邀请赴日本演出全本《日出》,凤子主演陈白露

    (《中日现代演剧交流图史》,刘平著)

 

  因为战争的原因,中日戏剧交流曾一度中断,但两国戏剧家在戏剧交流方面奠定的友谊却深深扎根在人们心中,成为中日戏剧交流史上一段佳话,其影响至今犹存。

 

注释:

①柳亚子:《〈二十世纪大舞台〉发刊词》(1904年)。

②春柳旧主:《春柳社之过去谭》,《春柳杂志》第2期第111页,1919年1月1日出版。

③田汉:《创作经验谈》,载《创作的经验》第65页,上海天马书店1933年版。

④见《三叶集》第103—104页、81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⑤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载《少年中国》第1卷第12期,1920年6月15日出版。

⑥见:《三叶集》第122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⑦见《三叶集》第104—105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⑧参见唐槐秋《我和南国》,载《矛盾月刊》第2卷第5期。

⑨见颜一烟:《万大哥永生》,载1997年8月5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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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下)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七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下)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李莉薇

 
主讲人介绍:李莉薇,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戏曲史专业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戏曲史、中日戏剧交流史、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在国内外已发表四十多篇学术论文、译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20世纪京剧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等多项课题。曾获得第七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2016年)、广东省第八届优秀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2019年)。已出版专著《近代日本对京剧的接受与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即将出版学术译著《北平的中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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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上一讲我们讲了以梅兰芳先生的两次访日演出为代表的,“中国京剧走向海外”的相关内容,今天我们来讲一讲“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三、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为何日本人会研究京剧?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在这里归纳如下几点:

  首先,我认为还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清末民初,京剧成为了最大的剧种,是全民性的娱乐艺术。当时旅居中国的一些日本报人受到风靡全国的戏曲文化的熏陶,逐渐热爱上京剧,成为了“京剧通”。这些来自日本的“京剧通”以辻听花(1868-1931)、波多野乾一(1890-1963)、村田乌江(?-1945)为代表,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的中日文化界相当活跃。他们在中日两国报纸杂志上写了大量剧评,比如辻听花在《顺天时报》的专栏上写了十七年的剧评,其总量估计有六千余篇,影响很大。因此,辻听花被认为是来自日本的“京剧评论家”。他们还出版了多种京剧史著述,不仅是日本读者想了解中国戏曲的必读书目,也是国内京剧研究的重要图书。比如辻听花早在1920年就用中文出版了第一部京剧史《中国剧》,之后改名为《中国戏曲》,后来又多次再版。波多野乾一则用日语写了重要的京剧流派研究《中国剧及其名优》(1925),第二年就被鹿原学人翻译成中文,并改名为《京剧二百年历史》,为学界所熟悉。波多野乾一编著的剧目集《中国剧五百出》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海外出版的第一部京剧剧目集,在剧目编排上具有创新意义。他们更是为梅兰芳、绿牡丹等名伶的赴日公演出谋划策,沟通中日文艺界,推动了中日文化的交流。

  “京剧通”的爱好在日本文人的圈子里出了名。大凡到访中国的日本文人都少不了拜访他们,在北京、上海游览之余,观看京剧更成了当时访华文人的一道文化盛宴。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笔下,曾生动地描绘了辻听花等旅华“京剧通”的形象。在中国读者熟悉的《中国游记》里,芥川称赞辻听花:“是戏通里的戏通,即使是中国的名伶也很多拜先生为父。扬州盐务官高洲太吉氏以外国人之身在扬州做官,自称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太吉,气焰着实嚣张。然而,身为外国人而在北京称为戏通的,找遍了北京也只有听花散人一人。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①通过芥川的描述,日本“京剧通”的形象跃然纸上。滨一卫的《北平的中国戏》(1936)中,同样把日本戏迷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我们边在戏院里喝着龙井,吸着烟吞云吐雾,使劲地用门牙磕着瓜子儿,边有滋有味地品评伶人的演出。叫‘好’、拍手、拍照、画素描,不喜欢的演员上场时毫不客气地喝倒彩,听到精彩的唱段时闭起眼来陶醉不已。和经常光顾的戏院伙计熟络后,还可以免费站着看戏。我们的心思早已飞到舞台上,一起载歌载舞。”②可以说,他们对京剧的喜爱绝不逊于中国的民众。

  第二点,我想是受到西方观念的影响,日本人注意到当代戏剧的社会功能。他们认为,戏剧是最好的民众教育工具。通过戏剧,可以很好地认识一个国家的国民性。因为戏剧描写的是人的故事,既有王侯将相的历史,也有普通人的生活,反映的是普罗大众的思想意识。盐谷温曾说过,“知晓元曲的一般大概,可据此窥见中国人的国民性”③。汉学家今关天彭也曾说,“通过中国的戏曲小说可以知晓中国社会实际,体察人情世态机微”④。由此可知,近代日本人出于政治外交等方面的原因,急于要了解和认识中国,可以说戏剧就是认识中国历史文化和国民性的最好手段。综观近代以来日本学人所出版的各种京剧图书,或多或少都能读出这层用意。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研究中国文化并不单纯是为了认识中国。戏剧研究家田仲一成先生很好地解释过日本人研究中国文化的终极意义:“日本文化之根在中国,做中国研究就是保留日本文化的一脉传统”。

  第三点,我想要联系到日本中国学者研究中国戏曲的传统。如前所述,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成书于日本京都。近年来学界已经对王国维和京都学派学者的戏曲研究交流史进行了充分的研究。狩野直喜、盐谷温、青木正儿等日本学人在古典戏曲研究方面成就卓著,这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当时在华学人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舞台出发来研究中国戏曲。

  比如,青木正儿的后学滨一卫(1909-1984)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留学北京期间,始终带着审美的眼光来看戏,关注点是舞台艺术的审美。在《北平的中国戏》一书中,他对三十年代的名伶演出有精彩的点评。比如,他对尚小云演出的评论就极具个人风格:“(尚小云)声音高且清澈,有一副最大又最美的小嗓。何以男性的喉咙能发出这般的声音?!既非女性的声音亦非阉人的高音,而是一副极具魄力、堂堂正正的男性嗓音。尚绮霞⑤先生的喉咙真可谓深不可测的怪物!绝无一丝一毫的松懈,精彩绝伦的唱功实在了得。《二进宫》、《祭塔》、《祭江》等正统的青衣唱功戏足以把听众带进恍惚迷离之境,沉醉在他的唱腔中。”⑥又如,他评荀慧生:“他拥有和美的姿态、大小适中的声量和虽有点俗气但颇具纤细之美的面庞,无论演什么角色都能顺手拈来。比起尚、程二人,更适合演其师王瑶卿开创的花衫行当……声音稍微有点沙哑,但更显嗓音的韧力之妙。虽然也有演技上的缺点,但他那从背到腰所展现的优美线条、鼻梁又或指甲的恰到好处的化妆,灼灼有神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媚态带有一种震慑力,颇有浮世绘风格之美。”⑦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滨一卫是带着理解和欣赏的眼光来评点演员的技艺的。

    滨一卫、中丸均卿著《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滨一卫、中丸均卿所拍摄照片(引自《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滨一卫收藏的戏单(引自《北平的中国戏》,1936年)

 

  京剧史研究在日本学人的中国戏剧研究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上承了日本中国学界对中国古典戏曲以文献研究为中心的时代,下启对中国当代包括京剧、地方戏、话剧等诸多形式的大戏剧表演史研究的新时代。可以说,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是日本的中国戏剧研究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第四点,正是由于中国近代戏曲“戏剧化”的发展,也促成了剧学研究的兴起。把舞台表演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始于近代。人们一般认为齐如山的京剧研究是最完整、最系统的。他在《京剧之变迁》等一系列的著作中把戏曲的美学特点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又帮助了梅兰芳等一批表演艺术家完成了戏剧改良,开辟了不同于王国维的另一条戏剧研究的道路。而辻听花最早写成的京剧史《中国剧》,在研究方法上与齐如山的著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研究京剧所采用的方法不以文献考据为主,而是平时注意搜集、调查第一手与戏剧有关的民间资料,在此基础上论京剧的发展。这种方法,就是今天人们所熟悉的民俗学和人类学等学科常用的田野调查法。我们很难说是辻听花影响了齐如山,还是齐如山影响了辻听花。或许更多的应该是同时代的、“双向度”的相互借鉴与交流。

    辻听花、波多野乾一等与梅兰芳、齐如山在梅家大宅合照(引自《梅兰芳的私家相簿》)

 

  总之,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不仅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成果,也是当时京剧在世界范围内所产生的影响力的一个有力的回响。日本学人的京剧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域外的眼光与视角,促使我们重新认识中国戏曲在世界戏剧格局中的价值。从大的方面来讲,寻找并树立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应有的位置。

以上为本次主讲的全部内容。谢谢收听。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注释:

①芥川龙之介著,秦刚译:《中国游记》,中华书局,2007年,151-152页。

②笔者译自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

③塩谷温:『元曲概説』東京:目黒書店,1940年,99−100頁。

④今関天彭『支那戯曲物語』新版序 ,東京:元々社,1955年,第2頁。

⑤尚绮霞:即是尚小云(1900-1976)。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名德泉,字绮霞。

⑥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第56頁。

⑦中丸均卿、浜一衛:『北平的中国戯』,東京:秋豊園:1936年,第60頁。

 

 

本中心温馨贴士:本中心曾于2019年1月26日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与梅兰芳纪念馆联合举办过主题为“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如果您对梅兰芳先生的访日演出感兴趣,可以参考以下链接:

 

“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学术研讨会 讨论部分实录 最终篇(15)”

https://mp.weixin.qq.com/s/jHz4S4K72_kjFBTJycfSIQ(此次研讨会的之前各篇相关报道请见链接文末。)

 

 

 

 

第六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上)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六讲: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上)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李莉薇

 
主讲人介绍:李莉薇,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戏曲史专业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戏曲史、中日戏剧交流史、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在国内外已发表四十多篇学术论文、译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20世纪京剧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等多项课题。曾获得第七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2016年)、广东省第八届优秀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2019年)。已出版专著《近代日本对京剧的接受与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即将出版学术译著《北平的中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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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我是华南师范大学的李莉薇。我主讲的题目是: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京剧走向海外和京剧史研究的开端,分两次进行。

  要说到中国近代戏曲与日本的关联,那么要讲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民国时期梅兰芳的两度访日公演。这是中国戏曲正式走向世界的开端,也是中国戏曲与日本戏剧在舞台上的直接交流。同时,梅兰芳的访日公演也让日本民众对中国戏曲产生最直接的认识。

  另外一个内容就是近代日本学人所开展的京剧史研究。以辻听花和波多野乾一等人为代表的日本学人立足演出现场,从京剧本体艺术形态的角度来评论介绍京剧,对于推动京剧研究和中日戏剧交流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一、戏曲的概念和中国近代戏曲的发展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首先明确一下所谓“戏曲”的概念,再介绍一下中国近代戏曲发展的状况。

  今天我们一般用“戏曲”(戯曲,ぎきょく)这个词来指传统戏剧,比如昆曲、京剧、粤剧等等。但这个称谓其实是一个“出口转内销”的词汇。据文献可知,“戏曲”这个词,在元初就已经有人使用了,但并不常用。直至清末以前,人们习惯于用“戏”、“曲”,或者更明确地用“戏文”、“南戏”、“传奇”、“杂剧”等称谓。

  那么这个词是怎么流传到日本的呢?我们知道,虽然幕府统治的江户时代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但文化的交流并没有断绝。通过长崎这扇窗口,中国文化源源不断地传播到日本。江户时代的日本,町人文化发达。大量明清时期的小说曲本流传到日本且深受民众的欢迎。唐话学习,也就是中国语学习,流行一时。流传到日本的小说曲本中与“戏曲”相关的语汇,也被当作语言素材编写入当时的唐话教材之中而为人们所熟知。

    江户时代专门收录戏剧语汇的唐话辞书《剧语审译》

    (引自长泽规矩也编《唐话辞书类集》第四集)

 

  据研究,明治时期的日本人赋予了“戏曲”这个词新的意思。①明治之初,日本人翻译了大量的西方术语概念。他们借用“戏曲”这个词来对应英语里的“drama”。日语里“戏曲”一词,主要是指戏剧的脚本(台本,テキスト)。后来更多用“演剧”(演劇,えんげき)一词来指包含舞台表演的戏剧。

  近代留日学者受到日语的影响,也采用了“戏曲”一词。1913年,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京都完成的《宋元戏曲史》出版,不仅开创了中国戏曲史这门学科,也让“戏曲”一词,成为了中国传统戏剧的专有名词。

  需要指出的是,王国维研究“戏曲”,主要还是侧重研究“戏曲”的文学性。不过,事实上,戏曲发展到近代,已经越来越走上一条“戏曲戏剧化”的道路。花雅之争的结果是“花部乱弹”取代了昆曲,以作家为中心逐渐变为以演员为中心。花部戏曲的集大成者——京剧风靡全国,在近代进入了全盛时期。清乾隆年间发展起来的京剧经历了程长庚时代的草创期、谭鑫培时代的成长期,在20世纪初期,迎来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四大名旦”时代的鼎盛期。人们一般认为元杂剧是戏曲文学创作的高峰,但戏剧最深入人心的时代,却无疑是近代。②传统戏曲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获得了最大范围的观众,成为全民性的娱乐艺术。但另一方面,近代以来西方戏剧观念和话剧等戏剧形式的传入,也为传统戏曲的生存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使得中国传统戏曲不得不全方位地进行改良革新来应对挑战。终于,经过戏剧改良,京剧完成了自身的变革,并以崭新的面貌走向世界。外国观众所看到的京剧,是已经过改良革新的京剧。

 

二、梅兰芳的访日公演和大正时期的“梅兰芳热”

  虽然在梅兰芳访日公演之前,也有中国演员在日本演出的记录,但因为所产生的影响与梅兰芳的访日公演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人们一般认为,梅兰芳的访日公演是京剧走向世界的开端。

  1919年5月1日至12日,梅兰芳受到东京帝国剧场董事长大仓喜八郎的邀请,率领梅剧团在帝国剧场公演。先后演出了《天女散花》、《御碑亭》、《黛玉葬花》、《虹霓关》、《贵妃醉酒》等剧目。结束东京演出后,5月19日、20日梅兰芳又率团在大阪中央公会堂演出了两天。5月23日至25日,在神户公演。5月26日梅兰芳一行从神户启程归国。由于公演期间北京爆发了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梅兰芳接受了在日留学生的意见,缩短了演出行程,较原定计划提前回国。虽然如此,京剧首次到海外演出,还是获得了圆满的结果。

  1924年10月,为庆祝在关东大地震中受损的帝国剧场修复开业,以及为大仓喜八郎祝寿,梅兰芳再度获邀访日演出。从10月20日开始至11月4日,梅兰芳在东京帝国剧场演出了《麻姑献寿》等十多个剧目。从11月7日起,梅兰芳又继续率团到关西的宝冢大剧场、京都冈崎公会堂公演。由于有了第一次公演的经验与基础,第二次访日公演也受到广泛的欢迎。

  但访日公演并非是单独为京剧而设的专场演出,而是与日本戏剧同台演出的。自此以后,中日戏剧公演很多都采用了这种“共演”(きょうえん,意为联合公演之意)的方式,延续至今。正是因为中日戏剧同台演出,梅兰芳的访日公演也可以认为是中日戏剧在舞台上同场竞技、真正切磋交流的开端。

  梅兰芳访日公演之前,中国剧在日本演出市场没有多少价值,梅兰芳本人也没有什么知名度,那为何公演后梅兰芳和京剧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并引发了大正时期的“梅兰芳热”呢?

  今天依然可查阅到的“梅兰芳”文献无声地佐证了当时梅兰芳的热度。梅兰芳公演期间,日本的许多重要新闻报纸刊登了不少与梅兰芳有关的评论报道。③我们从下面两个表可以看到其中一些重要的评论文章。

 

日期 报纸出处 作者 评论标题
4月30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内藤湖南 如何看支那剧(一)——梅兰芳和支那剧界
5月1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狩野直喜 如何看支那剧(二)——戏剧的结构
5月2日 大阪朝日新闻(朝刊) 狩野直喜 如何看支那剧(三)——戏剧的结构
5月2日 万朝报 中内蝶二 看梅兰芳
5月2日 都新闻 伊原青青园 梅兰芳(所演的)天女
5月2日 东京日日新闻 在帝国剧场初次登台的梅兰芳
5月3日 国民新闻 凡鸟 显示了天赋的风貌,梅兰芳第一天的演出
5月3日 读卖新闻 仲木贞一 梅兰芳的歌舞剧
5月7日 东京朝日新闻 久保天随 梅兰芳的天女散花
5月14日 读卖新闻 仲木贞一 梅之《御碑亭》
5月19日 东京日日新闻 久米正雄 丽人梅兰芳
5月20日 大阪朝日新闻 全场观众为之倾倒—于中央公会堂首演的梅兰芳如花娇艳
5月24、27日 大阪朝日新闻 石田玖琉盘 观摩梅兰芳剧(中、下)
5月25日 大阪朝日新闻 游龙戏凤、嫦娥奔月观后感
5月30日 东京日日新闻 龙居松之助 给坂元雪鸟氏
新演艺(6月号) 坂元雪鸟 来帝剧的梅兰芳
6月6日 东京日日新闻 坂元雪鸟 给龙居枯山氏

表1  梅兰芳1919年访日公演期间日本国内主要媒体的评论报道

 

日期 报刊出处 作者 评论标题
10月号 演艺画报 福地信世 我所见之梅兰芳《虹霓关》
10月23日 东京朝日新闻 市川左团次 支那剧和梅兰芳
10月27日 东京每日新闻夕刊 高泽初风 梅兰芳与〈神风〉、〈两国巷谈〉——帝剧初次公演
10月28日 中央新闻 田村西男 帝剧的初次开场
10月29日 帝国新报 田中畑亭 帝剧改建纪念演出——以梅兰芳叫座
10月29日 万朝报夕刊 中内蝶二 叫座的梅兰芳
11月1日 东京日日新闻 三宅周太郎 如童话国一般的新帝剧
11月1日 大和新闻 山本柳叶 我看帝剧——帝剧主演剧目与梅兰芳
11月号 新演艺 山村耕花 改造后的帝剧
11月10日 大阪朝日新闻夕刊 石田玖琉盤 宝冢之梅兰芳
12月号 新演艺 南部修太郎 梅兰芳所演的剧

表2  梅兰芳1924年访日再演期间日本国内主流媒体的评论报道

 

  这些评论大多由当时的资深戏剧评论家操笔,比如伊原青青园、仲木贞一、山村耕花等。难得的是,连“京都学派”著名汉学家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都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连载文章介绍京剧和梅兰芳。戏剧评论家伊原青青园认为,“看了这场演出使我感到中国剧确有古典艺术的雅趣。梅兰芳选择这样卓越的戏曲剧本,我想日本演员应该把他这种办法当作自己的榜样”。凡鸟在《显示了天赋的风貌,梅兰芳第一天的演出》中评论,“……梅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他扮演的天女踏上缥缈的云路时的舞姿,真是举世无双”。中内蝶二在《看梅兰芳》中写道:“第一天的节目是他自己认为的拿手戏之一,是大仓男爵盼望得垂涎三千丈的《天女散花》。……听说其舞姿是在中国传统的舞式的基础上加入日本舞蹈和西方舞蹈的特点揉合而成的。……融合得巧妙极了……。”石田玖琉盘在《大阪朝日新闻》发表《观摩梅兰芳剧》的评论,认为《御碑亭》是“这次演出的剧目中最有意思的。它没有日本戏剧那种过分夸张的表情、亮相,它的夸张有一定的限度。年轻的妻子的表情很简单,但梅的眼睛、嘴角、两颊和步法,应该说他整个的身体,都发挥了出色天才的本领……”。④总的来说,日本主流媒体对于京剧艺术和梅兰芳的表演以正面肯定评价为主。

  除了戏剧界和中国文学研究界发表了各种“梅兰芳评”之外,许多大正时代的作家文人,比如鼎鼎大名的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吉野作造、宫泽贤治等等,都留下了与“梅兰芳”相关的文字。

  以追求思想解放著称的女诗人与谢野晶子在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后,热情洋溢地写诗赠梅兰芳。我们可以从诗作感受到这位女诗人欣赏梅兰芳的演出后所表现出来的感动:

 赠梅兰芳歌

 我是何等的欢欣啊!

 梅兰芳!

 今夜,整个世界,

 (果真仿如华丽的唐画世界。)

 映照出石竹桃那赤红赤红的色彩。

 啊啊,都是因为你啊,梅兰芳!

 因为你扮演的那美丽的杨妃啊,梅兰芳!

 为爱煎熬的女儿心,

 化成不可思议的醇酒令整个世界陶醉。

 梅兰芳!

 你也醉了,

 你扮演的杨妃也醉了,

 世界也醉了。

 我也醉了,

 那夜莺般女高音的中国琴弦也醉了。

 我是何等的欢欣雀跃啊,

 梅兰芳!⑤

 

  正如众多评论所说,真正叫人折服的,首先是梅派艺术所代表的中国传统艺术之美。梅兰芳所展现的舞台形象,让日本观众感受到了一种代表中国传统审美的艺术形象,体现了东方文化的审美情趣,因此,得到了日本知识阶层的广泛认可与接受。

  其次,出国公演能获得外国观众大范围的支持,也是与梅兰芳和梅兰芳周围的齐如山等文人充分考虑到跨文化戏剧演出的特殊性,采取了有效的演出策略是分不开的。梅兰芳访日公演带给日本观众的,是不同于日本人过去所熟悉的“文本中的中国文化”,而是载歌载舞的、鲜活的中国文化。传统戏曲“以唱为主”,但为了拉近和外国观众的距离,梅兰芳和齐如山等人联手改编打造了《天女散花》、《黛玉葬花》、《贵妃醉酒》、《麻姑献寿》等新编京剧,加入了大量的舞蹈元素,使京剧改为“以舞为主”。因此,增强了观赏性,打破了语言不通的障碍,通过音乐、舞蹈、演剧情节,让日本观众真实地感受到了中国戏曲的优美。这点也是梅兰芳公演能够大获成功的主要原因。

  访日公演后,梅兰芳成为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一般中国人的名字日语发音多采用音读法,但梅兰芳的名字却是直接采用汉语发音“メイランファン”。从大正时期开始,“梅兰芳”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代表着日本社会对中国文化的认知。

  以上为本次所讲内容。下一次,我们讲“近代日本学人的京剧史研究”。

1961年,新日本文学会在会刊《新日本文学》上报道了梅兰芳逝世的消息。

注释:

①参见黄仕忠:《借鉴与创新——日本明治时期中国戏曲研究对王国维的影响》,《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②康保成:《中国近代戏剧形式论》,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13页。

③以下两个表格,据吉田登志子著,细井尚子译:《梅兰芳的1919年、1924年访日公演报告》一文及笔者赴日期间所见资料整理而成。凡吉田文提及的评论报道,均援引吉田文中所译题目。

④引自吉田登志子著,细井尚子译:《梅兰芳的1919年、1924年访日公演报告》,载《戏曲艺术》,1987年1-4期。

⑤笔者译自与謝野晶子:「梅蘭芳に贈る歌」,『婦人之友』1919年7月号。

 

 

本中心温馨贴士:本中心曾于2019年1月26日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与梅兰芳纪念馆联合举办过主题为“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如果您对梅兰芳先生的访日演出感兴趣,可以参考以下链接:

 

“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100周年学术研讨会 讨论部分实录 最终篇(15)”

https://mp.weixin.qq.com/s/jHz4S4K72_kjFBTJycfSIQ(此次研讨会的之前各篇相关报道请见链接文末。)

 

 

 

 

第五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下)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五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下)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李玲

 
主讲人介绍:李玲,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2002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毕业,同年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2008—2009年担任日本国立新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客座研究员。2018年9月—2019年9月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文化和旅游部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2013年始至今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研究方向为日本传统戏剧与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出版专著《日本狂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雕刻灵魂的表情——日本能面与能面师》(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艺藻集——中日传统戏剧思考》(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4月);出版译著:“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研究丛书”《品梅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不愿做奴隶的人——聂耳传》(新星出版社2019年7月1日)。发表《日本歌舞伎<女杀油地狱>研究》、《日本明治时代天览剧研究》、《日本狂言中的中国题材研究》、《试论中国的日本狂言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从功法、行当和家系角度考察日本歌舞伎女形表演艺术的传承》、《大木偶的命运——中国川北大木偶与日本木偶净琉璃的现状报告》、《吴兴国与猿之助——从京剧与歌舞伎的创新前沿看戏剧流派发展规律》、《试论20世纪初日本的一份戏曲名伶唱片目录资料》等论文。近年来在《北京青年报》“北青艺评”栏目发表多篇关于日本能、狂言及歌舞伎的文章。
 
 
第五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下) MP3(音频)→【请点击这里】


 
 
  诸位好!今天我继续来谈歌舞伎。上一节简单介绍了歌舞伎的起源发展、它的歌舞音乐和行当,下面来聊一聊歌舞伎的剧目。古典戏剧经过几百年的表演积累,曾经积累无数剧目,经过岁月的大浪淘沙后,传承至今并能够常演的戏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有的是唱功演技有独到之处,或者是普世的情感理念能够穿越时空,催人泪下,中国戏曲是这样,日本歌舞伎也是如此。歌舞伎剧目从故事题材角度,大致可以分为历史剧、生活剧、舞蹈剧等;从故事来源角度,可以有改编自能乐、文乐木偶戏的剧目和纯粹为歌舞伎创作的剧目,以及明治时代后知识分子参与创作的新编戏等;从戏剧表演规模来看,可以有全本戏、简化的重排全本戏、折子戏等。这些情况与中国戏曲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同时歌舞伎与中国戏曲一样,其戏剧传统以演员表演、舞台呈现为中心,歌舞伎甚至更加热烈地追求声色娱乐出神入化的综合效果,因此它在美术、音乐、道具、表演每种戏剧分工都积累了纵深的发展和发达庞大的技术体系。与其星光熠熠的俳优史、表演史相比,歌舞伎文学史反而更多是借鉴改编其他剧种艺术并进行歌舞伎化的历史。当然,两个半世纪的江户时代里,近松门左卫门、竹田出云、并木宗辅、近松半二、鹤屋南北、濑川如皋、河竹默阿弥等作家作品脍炙人口,占据现代歌舞伎常演的传统戏剧目。明治维新后文人创作的新戏称为新歌舞伎,其中有不少剧目循环上演,传承至今,成为新经典戏。但不得不提的是,江户时代前几位作家的显赫名声首先来自木偶戏创作,他们的作品是净琉璃木偶戏全盛时代的栋梁之作。注重质朴叙事的古代净琉璃说唱,在近松门左卫门的推动下上升到抒情的歌唱化、戏剧化的剧诗,辞章的典故、双关和七五调的节奏被树立为创作技巧的典范,而这些净琉璃木偶戏作品的歌舞伎化,包括能乐谣曲的歌舞伎化,都极大提升了歌舞伎作品的音乐品质、台词韵律、审美意境等。因此歌舞伎作为大众戏剧,它兼具着一种平衡,在浓烈的娱乐、智慧的写实中又融合写意和审美。等到了如今言文一致的时代,我们所处的诗歌口语化的时代,人们依然能在歌舞伎大白话的对白中获得生动的生活感觉,又在抒情唯美的唱词里感悟往昔的诗人之心。歌舞伎戏剧文学在日本文学史上比较默默无闻,但这一点儿都不动摇它以一种现在进行时的姿态出现在世界戏剧剧坛,或者说,正是因为存在未完全固化的空间,给予作品改编翻新和表演更多的创作自由。

    2019年7月东京歌舞伎座,摄影李玲

    2019年7月东京歌舞伎座演出广告,摄影李玲

 

  歌舞伎和中国戏曲一样,关于古典戏剧故事中反映封建时代道德和习俗的内容,人们都曾经深有疑虑。为了向文明国度看齐,明治新政府曾经取缔剧场乱象,禁演烧杀淫乱的糟粕戏,而且禁止剧场内熄灭照明灯火,于是那些故意熄灯灭火的幽灵怪谈戏就被禁演了。二战日本战败后,驻日盟军司令部禁止上演像《忠臣藏》那样赞颂为主君复仇,忠君尚武的戏剧表演。随着歌舞伎逐步解禁复兴,1960年战后歌舞伎首次访美演出时,演出剧目就有经典名作《忠臣藏》。这出戏有一折《判官切腹》,讲盐治判官不堪受辱,在将军的议事厅动武反抗奸臣,结果受罚不得不切腹自尽,遣散所有家臣。判官含泪悲壮地切腹自杀,弥留之际,他最忠诚的手下正赶来见他最后一面。这一幕历来静寂沉痛而内心激越,情感复杂,加上非凡的说唱伴奏,非常激动人心,而且演这一幕时,因肃穆而千钧一发的迫切氛围,传统上是不允许观众起立走动的。但是,这样一出二战后禁演的戏,可以到美国去演吗?可以演切腹自杀的场景吗?当时日本外务省提心吊胆,向剧团方面提出:干脆换一出别的戏不好吗。相关人员几经研究并向美国的日本通教授请教,最后决定并不改戏,照原样演《忠臣藏》。最后切腹自杀一幕并没有引起误解,在公演的7出戏中,《忠臣藏》反而获得了美国观众的最高评价。著名的戏剧研究家河竹登志夫当时作为歌舞伎访美的随团文艺顾问和演出调查员将此事记录于他的著作中,这也促进他去思考研究日本传统戏剧的个性特征,在异质文化中重新审视自我,也许是完善自我认知的一个途径。

  最后一点,我想谈谈歌舞伎的舞台美术。歌舞伎尤其以五彩斑斓的色彩、巧夺天工的机关道具来强化精彩的舞台呈现。方形舞台中心一个很大的圆形面积是可以360°左右旋转来切换场景,圆形里还有好几块长方形面积可以上下移动,像讲江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楼门五三桐》这出戏里,五右卫门站在京都雕梁画栋的南禅寺山门上观赏漫山遍野的樱花,这时整个建筑物向上抬升,露出第一层山门,五右卫门站立的位置变成第二层,楼下出现了他的仇人。类似这种一楼变二楼,整个屋顶翻转过来的大型装置变幻具有相当艳丽奇幻的视觉冲击,仿佛一幅移动的锦绘。加上其他位置及花道上的隐形机关和剧场高空吊装设备,一人演十几个角色、快速变幻服装、飞天遁地等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技巧是歌舞伎高度的娱乐性体现,这些彷如魔术般的奇景即便是现代的戏剧团体都是很难达到的高度,而歌舞伎在18世纪中期,由借用能乐野外舞台转移固定到室内全盖式剧场后,随着复杂情节的全本戏的发展,不但行当和表演不断拓展,演职人员对剧场和舞台的研究、分工有了飞跃,戏剧表演相关的每一样职业分工都自成体系。例如,负责歌舞伎大道具的长谷川勘兵卫家族从17世纪中期的第一代工匠开始,至今已经传承到第17代;舞台上可移动道具的称为小道具,19世纪中叶藤浪家族创办的专业小道具店铺传承至今,是经验极其丰富、分工细致的现代企业。这些舞台美术的分工有多细致呢?举一个例子,大道具制作一块背景板,木工按照需求切割、钉装,平涂刷色和描绘花纹则是两个工种,新徒弟负责洗画笔画刷;拉幕布、用梆子打节奏、撒雪花撒花瓣都是多年练习后才能获得的职位。负责舞台服装、制作假发、负责梳头、负责检场的人员均以匠人之心追求技术的高度和完美。

  追求技术之道和游戏精神大概是歌舞伎传承正统又不断创新的力量,这也是江户时代平民文化的特质。江户时代出版业兴盛,人们对歌舞伎的喜爱不仅在于欣赏台前表演和浮世绘艺人宣传画,幕后各种道具机关的图样和变化手段都被出版传播,流传于大街小巷。首次出版于1803年8卷本的《剧场训蒙图彚》就是讲解剧场、扮装、道具的百科全书。随文图里有描绘如何构筑舞台下方的机关,如何靠人力拉动演员从地下升至台上,斩首断腰等滑稽表演的手段等。作者式亭三马是江户时代通俗小说家,一边经商一边写了许多接地气的小说,周作人曾翻译过他的作品。三马特别爱看戏,他在《剧场训蒙图彚》的序里说:“虽观戏者众而会观戏者寡矣……会者为谁。曰,平安八文舍与湖上李十郎而已。”八文舍是日本人,出版了许多艺人评论的书籍,而李十郎则是中国戏曲家李渔,三马把这两人奉为世上最懂戏的人。中国同时期也出现了许多戏曲创作、表演和美学的研究理论,但戏曲一桌二椅的虚拟世界与舞台美术纷繁复杂的歌舞伎似乎走了不同的道路。歌舞伎能够以商业演出自力更生地存续下来,我想其追求匠心的娱乐性、技术性的因素在网络大时代里仍然继续发挥着作用。技术虽然只是表现手段,但当它发展积累为一个大体系并不断有所追求时,它往往会升华为本质精神的一部分。所以,戏剧表面上是艺人明星的刻苦及闪光,背后是每一种分工职业的恪守本职和尽善尽美。

《剧场训蒙图绘》卷3,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剧场训蒙图绘》卷4,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剧场训蒙图绘》卷6,文化电子图书馆数据库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book01/gazou/gazou.html

 

  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歌舞伎与世界各地其他表演艺术一样不得不中止演出,经济上受到挫折,我们期待它能走出困境,有更多样化的发展。(完)

 

 

本中心温馨贴士: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歌舞伎,可以在以下网站上看到更为丰富的图片和视频资料:

 

独立行政法人日本艺术文化振兴会的官方网站(日语/英语)

https://www2.ntj.jac.go.jp/dglib/modules/learn/

 

“歌舞伎世界”(中文)

https://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sc/

 

 

 

 

第四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上)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四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上)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李玲

 
主讲人介绍:李玲,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2002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毕业,同年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2008—2009年担任日本国立新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客座研究员。2018年9月—2019年9月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文化和旅游部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2013年始至今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研究方向为日本传统戏剧与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出版专著《日本狂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雕刻灵魂的表情——日本能面与能面师》(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艺藻集——中日传统戏剧思考》(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4月);出版译著:“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研究丛书”《品梅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不愿做奴隶的人——聂耳传》(新星出版社2019年7月1日)。发表《日本歌舞伎<女杀油地狱>研究》、《日本明治时代天览剧研究》、《日本狂言中的中国题材研究》、《试论中国的日本狂言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从功法、行当和家系角度考察日本歌舞伎女形表演艺术的传承》、《大木偶的命运——中国川北大木偶与日本木偶净琉璃的现状报告》、《吴兴国与猿之助——从京剧与歌舞伎的创新前沿看戏剧流派发展规律》、《试论20世纪初日本的一份戏曲名伶唱片目录资料》等论文。近年来在《北京青年报》“北青艺评”栏目发表多篇关于日本能、狂言及歌舞伎的文章。
 
 
第四讲:传统与创新并举的古典戏剧——日本歌舞伎(上) MP3(音频)→【请点击这里】


 
 
  日本歌舞伎是拥有400多年历史的古典戏剧,它与能乐、文乐木偶戏均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歌舞伎的脸谱和能乐面具一样,作为象征日本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令人过目不忘。

    2019年中村狮童与初音未来演出广告,摄影李玲

 

  歌舞伎除了自身戏剧表演艺术的独特性,最令世界剧坛刮目相看的是它的传承方式和演出模式。歌舞伎的艺术传承保留着传统的世袭制度,而演出则以现代商业模式高密度地循环。前近代的艺术传承结合商业化运营,大量传统戏的反复上演加上借用东西方经典文学及当代通俗文艺的创新戏,时时天马行空,却又表现出古典世界的自由与宽阔,传统与创新并行不悖。我认为,日本歌舞伎的古典戏剧身份,并非是一种过去完成时态,它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发展自我,参与到世界剧坛的百花齐放中去,这是它生存和生产方式的特征。

  关于歌舞伎的内容,我分上下两篇来谈。今天从歌舞伎的历史起源、歌舞音乐、角色行当这几个方面谈谈我的认识。

  歌舞伎KABUKI,这一词语的词根来源于动词傾く(KABUKU),KABU指脑袋,KABUKU是歪着脑袋的动作,表示人们歪头皱眉、感到心生疑惑、无法赞同的样子。傾く(KABUKU)是16世纪末的一个流行语,指的是风格过分夸张绚丽的行为或者人,其含义褒贬兼而有之,既存在异于正统、打破常规的反抗和创新,也带有哗众取宠、令人侧目的嫌弃。17世纪初,歌舞伎接过这一时代审美意识的标签,由风靡一世的歌舞表演逐步发展为体系完整精密的戏剧样式,我想,KABUKU这一词汇里出人意表、胆大妄为的精神依然是歌舞伎的本质,也是它能够在当代保持青春的源泉。

  研究文献通常以1603年5月作为歌舞伎发展史的起点。这一年春光烂漫之际,京都鸭川河岸边及北野神社附近来了一个戏班,为首的是一个叫做阿国的女子,他们奇装异服,演一些浪荡于花街柳巷的片段,其舞蹈风靡街头巷尾,被称为“阿国歌舞伎”。实际上,在歌舞伎的前历史里,全民不分贵贱热烈参与的各种舞蹈,包括宗教性质、诗歌集会或乡土风俗舞蹈已经在日本各地流行了一个多世纪。在这段时期中,日本艺能史出现了两个趋势:一是平民百姓参与艺能创作;二是女性表演者活跃,这是阿国歌舞伎产生的土壤。1603年同时也是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日本由战乱进入太平盛世的江户时代。随着幕府制度逐步完善,京都、大阪、江户三地都建立了官方牌照的公娼制度,花街柳巷内部盛行以歌舞伎舞蹈招揽客人,同时各地也相继出现模仿阿国歌舞伎的女子表演团体。驻扎平户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负责人理查德·考克斯(Richard Cocks,1566-1624)在他的《英国商馆长日记》(Diary kept by the head of the English factory in Japan: Diary of Richard Cocks, 1615-1622)中记录大阪、堺、下关、长崎的旅途酒宴常有女子歌舞伎来跳舞助兴。各种类型的群体舞蹈令人迷醉,开启了和平带来的解放与享乐,但却败坏风纪,引发斗殴事件,不利于新建立的政权统治。因此幕府多次发布女子歌舞伎禁令,但实际上屡禁屡演或依旧暗中偷演。同时与女子歌舞伎平行出现的还有若众歌舞伎,若众即留有前发的美少年,兼有男色的嫌疑,其弊害如同女子歌舞伎。摩登的歌舞伎舞蹈盛行半个世纪后,在1652年被幕府彻底严禁,取而代之的是剃去前发的成年男子戏班,走向了偏重对话科白及情节发展的戏剧表演之路。现存许多绘画资料展现了初期歌舞伎的表演样貌,屏风画、绘卷、还有被称为“草纸”的娱乐性出版物都非常写实地描绘着形形色色的歌舞伎舞台表演,台上数人起舞甚至是全场群舞,尤其引人注目。

重要文化财纸本金底着色歌舞伎图屏风局部,菱川师宣,

东京国立博物馆http://www.emuseum.jp/detail/100311

 

  17世纪末元禄年间(1688—1704)的前后大约50年,是歌舞伎转向搬演故事的戏剧性道路发展的一个高峰,尽管如此,歌舞音乐依然是歌舞伎表演的基本元素,是世家子弟学艺开蒙的“四功五法”,也是歌舞伎表演程式的基本语汇。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不仅仅表现在歌舞伎这个名称,选择使用“歌舞演故事”这样含义的假借字,更确凿的是,歌舞伎剧目分类中专门有“舞蹈剧”这一类别,同时非舞蹈剧剧目中也普遍包含着音乐舞蹈段落。歌舞伎舞蹈剧原是女形艺人,也就是歌舞伎男旦的表演专项,后来发展到18世纪末,生行舞蹈剧目也逐渐兴盛。随着音乐创作的不断创新,舞蹈也更趋向多姿多彩,产生了一个演员循序渐进地表演多个人物的舞蹈,通过瞬间变换装束和道具,展现舞蹈技巧和别出心裁的演出效果,这类作品称为“变化物”。“变化物”舞蹈是歌舞伎海外公演的必演曲目,也可以理解为歌舞伎表演的浓缩精华。歌舞伎早期音乐伴奏主要采用能乐的四种乐器(称为四拍子):小鼓、大鼓、太鼓和笛子,琉球传来的中国三弦被称为“三味线”,这种弦乐器经过改造后占据了歌舞伎音乐的中心位置。三味线音乐体系相当庞大,根据表演地域、表演场所、唱腔、乐器大小尺寸的不同衍生出不同的风格流派。歌唱类型擅长抒情的长呗(呗念bài,为诵读经文、赞歌的意思,中文目前很少用,其实写作长歌也可以)、说唱类型厚重朴素的常磐津、声乐技巧高难的清元,这些日本三弦音乐类型的多样化发展与歌舞伎舞蹈表演息息相关。同时歌舞伎音乐广泛吸收民间的歌谣小曲,以声乐伴唱和三弦伴奏的形式使舞蹈充满韵律变化,而且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其歌其舞均有诗意的文辞作为支撑。歌舞伎舞蹈剧代表作有《京鹿子娘道成寺》、《藤娘》、《鹭娘》、《卖年糕》,还有一系列“镜狮子”类型舞蹈剧等。像《劝进帐》这样的经典名作,后半部的音乐舞蹈尤其重要;而改编自文乐木偶戏类型的剧目保留了净琉璃说唱伴奏,其音乐更犹如指挥棒,中国著名的编剧兼导演阿甲先生(1907—1994)看了1979年来华演出的《忠臣藏》,他说:“我感到三弦的威力特别强大,它不是一般地担任伴奏的职能,它简直是参加演员创作人物,掌握感情韵律的导演”(《看日本歌舞伎表演有感》,载于《光明日报》1979年1月20日)。

  接着谈一谈歌舞伎的行当,我喜欢借用中国戏曲术语来描述日本传统戏剧,因为两者有许多相似的特点,我就不拘泥于日文词语表达了。歌舞伎与它的前辈艺术能乐相比,有一个显著的演进,那就是歌舞伎抛弃了面具并产生了行当。能乐没有行当,只有主角、配角的区分,主角通过面具和服装可扮演男女老幼、神仙鬼怪。歌舞伎由初期阶段的一幕戏逐步发展为多幕戏,再到错综复杂多头绪的全本戏,自然产生了更多角色类型的需求,于是行当应运而生。但歌舞伎作为江户时代当时的现代戏,一方面它存在迅速反映社会现实的写实能力,同时也继承着前辈传统,虽然没有了面具,但有类型化的脸谱和程式化的身段,虚拟写意与写实并不相悖,虚实结合的挥洒自如是歌舞伎表演的重要特征。另外从演出经营与戏班管理的角度来看,行当分类也是统筹把握剧团人员的必要制度。行当实际上是将戏剧表演的功法训练进行了归类细化,生、旦、净、丑各有专擅,而每一行当中又根据角色的年龄、身份地位、善恶脾性等特征可以细分。以旦行为例,中国戏曲里的正旦、花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基本都能在歌舞伎旦行中找到大致相应的类型。行当区分越来越细,意味着舞台表演越来越细腻讲究,戏剧表演的传统也积少成多,形成大体系。今年10月东京歌舞伎座上演的剧目包括片冈仁左卫门(1944—)和坂东玉三郎(1950—)各自的拿手好戏,76岁的仁左卫门是俊扮的潇洒机智的生行,70岁的玉三郎演美妙的舞蹈剧《杨贵妃》,如此高龄犹能在舞台上游刃有余,除了艺人的刻苦精进,行当表演程式功不可没。

  今天就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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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行政法人日本艺术文化振兴会的官方网站(日语/英语)

https://www2.ntj.jac.go.jp/dglib/modules/learn/

 

“歌舞伎世界”(中文)

https://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sc/

 

 

 

 

第三讲:三合一的古典木偶戏——文乐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三讲:三合一的古典木偶戏——文乐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李玲

 
主讲人介绍:李玲,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2002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毕业,同年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2008—2009年担任日本国立新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客座研究员。2018年9月—2019年9月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文化和旅游部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2013年始至今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研究方向为日本传统戏剧与中日戏剧比较研究。出版专著《日本狂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雕刻灵魂的表情——日本能面与能面师》(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艺藻集——中日传统戏剧思考》(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4月);出版译著:“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研究丛书”《品梅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不愿做奴隶的人——聂耳传》(新星出版社2019年7月1日)。发表《日本歌舞伎<女杀油地狱>研究》、《日本明治时代天览剧研究》、《日本狂言中的中国题材研究》、《试论中国的日本狂言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从功法、行当和家系角度考察日本歌舞伎女形表演艺术的传承》、《大木偶的命运——中国川北大木偶与日本木偶净琉璃的现状报告》、《吴兴国与猿之助——从京剧与歌舞伎的创新前沿看戏剧流派发展规律》、《试论20世纪初日本的一份戏曲名伶唱片目录资料》等论文。近年来在《北京青年报》“北青艺评”栏目发表多篇关于日本能、狂言及歌舞伎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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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好!我们今天来聊聊日本的木偶戏。

  1982年,日本文乐剧团曾经访华演出,当时报刊上曾有多篇文章报道,介绍“风貌独特的日本古典木偶艺术”。文乐之所以成为日本木偶戏的代名词,是因为18世纪后半叶至19世纪初,雅号文乐轩的木偶戏老板在大阪崭露头角,传承到第3代时,资料记载他“天性慧敏,能依时势而动,满腹文藻。”他将当时卓越的艺人囊括旗下,“天下因此人而嗜好文乐”。明治4年这个剧团改称文乐座,在其他木偶戏剧团例如彦六座、稻荷座、明乐座等纷纷倒闭的情况下,只有文乐座艰难传承至今。因此,人们惯用文乐来指代日本木偶净琉璃表演艺术,但实际并非如此,文乐剧团出现时日本木偶戏已经发展到晚期,我们可以把文乐看作日本木偶戏繁荣兴盛之后一声遗响。

  所谓木偶净琉璃,日语写作“人形净琉璃”,人形就是木偶、娃娃;净琉璃是日本民族音乐的一种,以三味线,即中国三弦经过琉球传入日本,改造后变成日本三弦,用日本三弦伴奏进行说唱的一种表演类型。我们今天听听冲绳民谣里出现的三弦音色是比较接近中国三弦的,但净琉璃里三弦音色就非常不同了。净琉璃有多种风格各异的唱腔,木偶戏使用的唱腔叫做“义太夫节”,所谓“节”,就是唱腔唱法的意思;除了义太夫节,还有常磐津节、清元节、新内节、河东节等其他唱腔,有的侧重叙事技巧的说,有的擅长抒情婉转的唱,有的说与唱的部分比较均衡,都属于说唱表演范畴。文乐只使用义太夫节这种唱法,那么木偶净琉璃实际上就是木偶操纵、义太夫说唱和三弦伴奏,这三种艺术的结合,三位一体的戏剧表演艺术形式。文乐和能乐、歌舞伎一样都是日本国家级的重要无形文化财,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根据地在大阪的文乐剧团是唯一代表国家水准的职业表演团体,但在日本各地,还有许多作为日本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存在的木偶戏传承,例如神奈川县的相模木偶戏、兵库县的淡路木偶戏、佐渡岛的文弥木偶戏、德岛县的阿波木偶戏等,民间木偶戏的木偶形态、操纵方式、唱法稍有不同,表演技法和风格也许没有文乐剧团呈现得那么专业化和艺术化,但代表着不同地区的地域文化特色及木偶戏的多元化发展形态。


    国立剧场(东京) 2020年12月文乐公演《桂川连理栅》(日本国立剧场提供)

 

  文乐与歌舞伎是江户时代平民文化创造的戏剧高峰,歌舞伎大量吸收文乐木偶戏的故事内容和说唱表演形式,两者彷如兄弟,同时又是剧场经营的竞争对手。但文乐中木偶的传统源远流长,其历史远比歌舞伎古老。8世纪大陆散乐百戏传到日本时,其中就包括称为“傀儡子”的木偶操纵的表演。11世纪平安时代后期的贵族学者大江匡房用汉文写作《傀儡子记》,记录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浪艺人的生活形态,男性狩猎并表演杂技幻术魔术,女性则歌舞弄傀儡兼卖娼。傀儡子艺人一直延绵于日本各个历史时期,他们擅长的艺能范围很广泛,他们的巫术仪式、剑舞、神乐舞蹈、说唱曲艺等是后世种种艺能表演升华进化的基础。古代绘卷、贵族公卿日记里经常出现傀儡子艺人的身影,掌中傀儡、悬丝傀儡和机关木偶都相当发达。木偶净琉璃艺术的另一个部分——说唱表演也是古来就有的,原来是盲僧弹琵琶讲唱《平家物语》长篇故事,这种说唱叫作平曲。到了16世纪末17世纪初,有了使用三弦弹唱演木偶戏的记录,三弦与木偶戏结合,瞬间爆发巨大的活力,各地艺人纷纷创造出各种唱腔流派,京都、大阪、江户三地大大小小的木偶戏班非常活跃。1684年,经过多年磨炼的竹本义太夫在大阪以创新的新唱腔一举成名,超越了当时流行的丹后腔、萨摩腔等唱腔,他的义太夫唱腔进而独占整个木偶净琉璃界。他的木偶剧团叫做竹本座,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是他的专属编剧,写作了103出净琉璃作品,创造了木偶戏的新时代。因此,在竹本义太夫之前的净琉璃唱法被称为古净琉璃,以他为起点,则称为新净琉璃。当时大阪的木偶剧团竞争相当激烈,促进了净琉璃剧本文学、净琉璃说唱技巧、日本三弦弹奏和木偶技术的发展和不断创新。正如前面提到的,后来文乐座传承的木偶净琉璃表演保存至今,成为目前唯一代表国家水准的职业剧团。


    《伽罗先代萩》净琉璃说唱剧本,

    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演剧综合数据库

 

  世界各国都有木偶戏表演艺术,提线木偶、杖头木偶、布袋木偶、铁枝木偶等等,种类很多。文乐属于较大型的杖头木偶,那么它别具一格的特征在哪里呢?文乐的特质大致有4点:第一,历史悠久,木偶净琉璃的发展有三百多年,传承至今并持续稳定地举办演出。第二,文乐以成年人为观众,与其他国家大部分以少年儿童为观众的木偶戏相比,文乐的说唱部分——净琉璃剧本是古典文学的典范,我想,这也是文乐衰微的原因之一,时代已经走到难以听懂或者说没有耐心去听懂长篇凝练的吟咏了。第三,三人合作操纵的木偶不仅构造制作精巧,相互配合的技术千锤百炼,难度很大。第四,文乐以净琉璃说唱推动情节发展,净琉璃音乐形式具有高度艺术性,除了被照搬到歌舞伎某些剧目中,还可以独立演出,叫做“素净瑠璃”表演。

  以净琉璃表演为业的职业艺人称为“太夫”,一出全本木偶戏由许多幕连缀而成,每一位太夫有合作的三弦乐师负责一幕,一个人要担任所有出场木偶人物的台词对话、情景描写和喜怒哀乐的情感抒发,哀婉时余音绕梁,急切时声如洪钟,实际上是在兼演各个行当和担任旁白。三弦乐手的伴奏旋律有时候并不复杂,但非凡的乐手把所有的台本烂熟于胸,讲究配合的气韵,开场一声拨弦,往往就可以催人泪下。文乐木偶由三人操纵,老师傅是主要操纵者,负责头部和右手,穿着高高的木屐;一人负责左手,穿平底鞋;一人负责木偶的脚,下蹲着操作。行内有俗话说:“操脚十年,左手十年,右手十年”,毋庸置疑,学艺的循序渐进如同苦修,无比艰难。三人协同操作一个大木偶是文乐的特征和表演技术难点。


    《戏场乐屋图绘拾遗》中的木偶手臂结构,国立国会图书馆。

 


    《戏场乐屋图绘拾遗》中的木偶结构,国立国会图书馆。

 

  其实,18世纪初的木偶戏还是单人操纵的,但随着净琉璃剧本在文学上的进步,要求唱腔和音乐追求表现力,同时也要求木偶能够配合婉转动人的音曲表现细微动作,于是木偶构造和操纵技术不断改进。当时竹本座的操偶艺人吉田文三郎,他对木偶手指、眼部、眉毛、嘴部做了机关改造,五根手指可以动,眼皮可开合,眼珠子可转动,眉毛可以上下抬,嘴能开合,有的鬼怪戏还能露出吓人的獠牙。文乐木偶身体完全中空,由于有三个人各自负责操控,所以木偶能保持稳定性。木偶服装是夹棉的,视觉上塑造出体态容量。木偶机关最重要的是安装弹簧和线控的“胴串”,控制头部和面部的动作表情,然后是两手控制手指动作的机关,木偶手有好几种类型,可根据需要拆换,例如手有拇指能动的,有只能动手腕手指不能动的,还有五个手指都能动的。木偶头是雕刻最精细的部分,分为男性、女性、专用木偶头三种,男性木偶头有二十多种,女性木偶头有9种,特殊木偶头9种。实际上文乐木偶也有创新,例如1956年编创过文乐新戏《哈姆雷特》和《蝴蝶夫人》,于是就有了丹麦王子和现代女子面容的木偶头了。由于文乐木偶头、身、手均可拆分,只有演出前才由操纵者根据上演剧目组合木偶,同一个木偶头,佩戴不同头饰,穿不同的服装,甚至重新刷色化妆,就可以扮演不同角色。文乐木偶经过不断改进,能够配合说唱艺术和音乐的发展表现细腻的动作神态,木偶操纵、说唱太夫和三弦乐手三种表演三位一体,成为文乐重要的表演特征。净琉璃文学在江户时代达到高峰后没有更多更宽广的开拓,传承老戏是其主要事业,新戏相对较少,不会出现“演一出丢一出”的情况,木偶头和服装循环使用大大加强了传统艺术传承的稳固性。


    文乐生行木偶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无形文化遗产文乐官网
    https://www2.ntj.jac.go.jp/unesco/bunraku/jp/doll/head1.html

 

  为了保护传统艺能的传承,日本政府从1972年开展文乐演员的培养计划,由国家出资,向社会招募年轻人进行全日制学习,为期2年。毕业后通过考核可以加入文乐剧团,跟团实习不断磨练。现在文乐剧团共83人,其中一半是由这个项目培养成为专业演员的,剧团内部基本保持着老、中、青梯队发展,很少出现人员流失的现象。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地方,细水长流的培训项目达到了保护、传承的目的,可谓传承事业落到了实处。 (完)

国立文乐剧场(大阪) 2021年初春文乐公演《妹背山妇女庭训》(日本国立文乐剧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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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行政法人日本文化艺术振兴会的官方网站(日语/英语)

https://www2.ntj.jac.go.jp/dglib/modules/learn/

 

“文乐世界”(中文)

https://www2.ntj.jac.go.jp/unesco/bunraku/sc/index.html

 

 

 

 

第二讲:日本能乐——“能”和“狂言”的鉴赏与研究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二讲:日本能乐——“能”和“狂言”的鉴赏与研究

北京邮电大学 左汉卿

 
主讲人介绍:200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日语系,2006~2007年在日本研修一年,专攻日本思想史和日本社会文化问题研究。在日研修期间为小田原报德博物馆主办的“知中国会”(中国知ろう会)进行多次讲座,宣传中国文化。现任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日语专业负责人,北京邮电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长,从事日本语言文化、日本思想史、日本艺能史和日本现代社会问题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专著有《安藤昌益的社会观》、《日本能乐》等两部,译著有《日本演剧史》(中世部分)、《纳棺夫日记》、《西乡钞》、《某<小仓日记>》等十余部,在国内和日本学术刊物、文集上发表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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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能乐是日本古典戏剧的代表,2001年,能乐与中国的昆曲同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而著名的戏剧理论家河竹繁俊先生说过,能乐的发展史就是日本戏剧的发展史。不过严格地讲,“能乐”这个词是明治时代以后才出现的,在江户时代以前,能乐被称作“猿乐”或者“猿乐之能”。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要上溯到中国唐代以后盛行的“散乐”,甚至唐代以前的“百戏”等古老的艺术形式,也有人从日语“能”的发音“noh”听起来像是“傩”,猜测日本能剧和中国的傩戏两者之间必有联系。总之,有关能乐起源的考证,仍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

  我们今天说的“日本能乐”,事实上包含两个表演风格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能”和狂言。“能”是注重“幽玄”唯美的“歌舞剧”,而狂言则是以滑稽谐谑为特征的“科白剧”,两者从演员流派到表演程式均各自独立,但却共用同一舞台和乐队,堪称一莲托生同气连枝,至今两者合称“能乐”。

  我今天利用有限的时间,抓取几个构成日本能乐的重要元素,来为大家介绍一些日本能剧和狂言的相关知识。

 

第一部分

 

一.以舞台为视角

  在日本,说“今天是某位艺人演出”的时候,一般会说,“今日は何々先生の舞台です”,也就是说,看戏,欣赏戏剧,就是欣赏舞台表演。我们从讲解能乐的舞台入手,来看看如何欣赏一曲能剧表演。

  首先我们来看一个能剧舞台的平面图(图1),下方橘色部分是观众席,上方结构如长柄杓形的就是能乐舞台。图2是立体图,我们能够看到能乐舞台虽然在室内,但是却有个屋顶的,这是因为,早期能剧表演是在室外进行的,舞台上有遮风挡雨的屋顶,观众们露天观看,这也是为什么日语中戏剧一词写作“芝居”( シバイ、shibai)。今天这样的舞台样式,是明治维新以后、能乐复兴时才出现的。

  请注意图1舞台平面图中每个红点代表一个演员的表演位置,“胁”(配角)、囃子(乐队)、后见、地谣、间狂言等,最少16人。但是,我们发现唯一缺了代表主角的红点。这是因为,标红点的这些人在舞台上的表演区域是固定的,而其他区域都属于主角进行表演的范围。这个舞台示意图告诉我们,能剧表演是以主角为绝对中心的舞台表演艺术。图3是我的老师宝生流的著名主角演员渡边荀之助先生正在进行能剧《杜若》的演出。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舞台上各方演员就位情况,与平面图所展示的完全一致。


 

二、主角“仕手”为中心的舞台表演

  能剧的主角称为“仕手”(シテ、shite),有主角资格的演员称为“仕手方”(シテカタshitekata)。仕手方在舞台上起主导作用。一次舞台表演,从策划、选曲到协调各方面,都是“仕手方”一个人通盘考虑。“シテ方”甚至还要充当制片人角色,为演出作宣传。

  图4比较直观地反映出能剧舞台上演员之间的相互关系:“以主角演员为绝对核心”。因此,日本能乐因仕手方的流派有五个而俗称“能乐五流”,也就顺理成章了。仕手方的五个流派和其他各方演员的现存流派情况,请参照表格。


 
  从该表1可以看出,“能乐五流”分别指观世流、宝生流、金春流、金刚流、喜多流。而胁方演员分别属于三个流派:宝生流、福王流、高安流。狂言方有大藏流、和泉流两个流派,而囃子方里有笛方、大鼓方、小鼓方和太鼓方,分别属于不同的流派。这些人都可以称为“能乐师”,他们以仕手方为核心,彼此合作演出,需要做到天衣无缝。他们合作的基础是,知己知彼,他们熟悉自己的技艺,也熟知其他人的部分,特别是仕手方,从小就会被送到其他能乐师家里去拜师学艺,先学笛子,小鼓,大鼓,太鼓等等,以便将来登台表演时能够引领整个舞台。能乐师们共同支撑着现代日本能乐的传承和发展,优秀的能乐师,会被评选为“人间国宝”,这是很高的荣誉。

 

三、能乐五流的前世今生

  日本戏剧的发源地,应该说是寺庙。演员大都由僧侣担任,但当时的表演程式简单,没有脚本,台词即兴。一直到室町时代,观阿弥和世阿弥父子遇到足利将军义满,才改变了这个情况。足利义满生于延文三年(1358),10岁时继任第三代幕府将军。义满16岁时偶然在熊野地方观看了观世父子的演出,很受吸引,便招引二人到身边侍奉。观世父子在义满将军的庇护下,把猿乐艺术推向高峰。后来,世阿弥的女婿金春禅竹又为猿乐加入了“幽玄”的审美元素,创作出了反映现实社会人物故事的曲目。到了战国时期,丰臣秀吉特别喜爱能乐,加速了能乐的发展。而整个德川时代,能乐更是被规定为幕府御用,每届将军的个人喜好都刺激或限制了能乐的发展。而能乐受到的致命打击则来自于明治维新,今天的能乐五流,是在明治维新之后慢慢复兴起来的。

  观世流历史悠久、成员众多,一直是第一大流派,现在有注册仕手方近500人。

  宝生流有仕手方约200余人,占全国仕手方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活跃在以金泽为中心的北陆地区的基本上全都属于宝生流。

  金春流历史非常悠久,注册的仕手方约有100余人,占仕手能乐师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

  金刚流可追溯到大和四座之一的“坂户座”,艺风豪华犀利,在五流中以华丽优美的舞蹈见长,俗称“舞金刚”。金刚流现有仕手方不足百人。

  喜多流创始于江户时代,艺风朴素而豪放,被认为有武士道精神。但人员较少,注册仕手方大约不到50人。

 

四、几种代表性的能面

  欣赏能剧,最吸引观众目光的,恐怕是演员佩戴的面具。能剧使用的面具,称作“面”(オモテomote),是为了表现鬼神、怨灵,或者是为了表现美而采用的戴在脸上的一种假面道具。除了极少数特殊面具之外,一张面具均由一块木板雕刻而成。然而就是这一块木板,却能遵循一定的表演程式,给观众展示匪夷所思的丰富表情。

  能面的基本形式原本只有60种,世阿弥在《申乐谈仪》一书中,有关于翁、天神、女、男、尉等有几种面具的记载,而今天这样品目繁多的能面大约是在室町时代形成的。这个时期开始,能面的制作上开始注重表现人类脸部的“美”,有了“轻丑而趋美”的审美取向。江户时代,随着能乐的御用化,面具的制作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甚至成为了一种具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

 

翁面

  在所有的能面系列当中,“翁系面具”的历史最为悠久而品种单一,是能乐面具中最为神圣的象征。翁面最特别的地方是,并非一块木头雕刻而成,而是中间切开,用绳子联系起来可以活动,而且借助于皱纹和眼睛嘴巴的形状,展示出明显的情绪,专用于《翁》剧表演,表现神圣和喜庆。图5是宝生流渡边荀之助先生佩戴翁面,表演《翁》剧。


 

女面

  能面中种类最多的应推“女面”,常见的就有六十多种。观赏“女面”主要看眼睛的形状。除了一些怪异的女面和老年女面之外,基本上女面的眼睛部位都刻成四角形方孔,从各个角度看起来,都会看到似浅淡又似幽深的眼神。这种不主张自我的眼神正是赋予观者无限遐想的巧妙,变换角度去看,她的表情就时而哀愁、时而愉悦、时而羞怯,不可捉摸而又充满生机。

  根据剧种人物的年龄、身分地位不同表演时要使用不同的面具。从表现年龄的顺序来看,表现少女的有“小面”、“孙次郎面”;年轻女性用“若女面”、“增面”、“曲见面”、“万眉面”;老年女性用“姥面”等。而按照日本文化中对女性性情的理解,认为嫉妒、忧愤等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会迷失本性,化身为妖怪,所以女性异化后的面具有蛇面、般若面等,头上生出犄角,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等恐怖的面具。下图是我收藏用于教学使用的少女面和蛇面,顺便说一下,佩戴面具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佩戴比自己的脸小一些的面具,不能让面具遮挡了下巴和喉结。


 

男面

  “男面”种类很多,广义上讲表现中老年男子的“尉面”和普通人类男童的面具都是男面。这里为大家特别介绍“中将”面。这个面具最大特征是双眉之间的皱纹,传递出无尽的忧郁和哀愁情绪,专门用于表现王朝贵族青年。还有一些特殊怪面,如受地狱苦厄、面色苍白双颊塌陷目光凄苦的“瘦男面”等。下图是我自己收藏的中将面、瘦男面和童子面中的喝食面。喝食面用于表现寺庙里的童子,该面具头发部分是银杏叶子形状,很好辨认。


 

五、能剧脚本“谣曲”

  “能”作为一种歌舞艺术,“歌”和“舞”平分秋色。歌的部分写在“谣曲”里。谣曲(ヨーキョク、youkyoku)是文学剧本,“谣”(ウタイ、utai),包含歌、咏、唱、诵等意义。早在上世纪初,就有英国学者阿瑟・维里(Arthur David Waley)就说过,假如社会发生巨大的变迁,能乐的演出完全绝迹,而能乐脚本谣曲作为文学作品,必然还会保持着艺术生命。谣曲是能乐艺术中最容易在海外进行研究的部分。

  能乐新曲的创作很难,一般能乐师很难胜任。创作谣曲不仅要精心设计故事情节,还要关照戏剧性机能,安排主角的唱、念、舞的内容、配角的念白、以及各个角色与歌队和乐队的配合,还要考虑到文体、音律、节拍类型、旋律手法等等,需要关照到整个表演当中的每个领域。现存的曲目的绝大多数都是数百年前创作而成的,主要作者有观阿弥、世阿弥、金春禅竹等人。世阿弥把能曲的创作要素归纳为三个:“种、作、书”。种即素材,素材好是决定谣曲是否能够成为上品经典的基础;作即构成,各部分精心设计才是好的谣曲的样式;书即修辞,作为歌舞艺术,唱词中的修辞技巧是文学素养一大表现。

  五流均有各自擅长演出的曲目,总体来说,现存谣曲200余首。

 

第二部分:狂言产生、发展和现状

  借助于下图我们可以了解到,狂言(kyogen)与能一样,诞生于室町初期,不同的是,与能剧相比,狂言的发展要滞后百余年。由于能剧在世阿弥时代登峰造极,狂言沦为附属品,到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才获得发展。明治维新对传统艺能的打击是全方位的,狂言也未能幸免。但随着能剧的复兴,狂言也趁势重新发展起来,特别是二战后,迎来了可喜的发展局面。


 
  狂言与能剧一样,都是承袭了古猿乐的艺术形式,但古猿乐中模仿逗乐的元素,则被狂言较好地传承了下来。能乐是以歌舞为中心的音乐剧,而狂言则是以滑稽搞笑为内容的科白剧。相对于极其富于象征意义的能剧表演技能,狂言的演绎是写实性的。狂言除了特殊戏外一般不用面具,演员的装扮简单朴素,富于平民性。

  严格意义上讲,狂言包含两大类,“间狂言”和“本狂言”(独立狂言)。“间狂言”是指在能乐曲目中,“狂言方”出场进行的表演。能乐舞台上的三大“立方”(站立表演)角色包括:主角“仕手”、配角“胁”和“间狂言”。“间狂言”在能剧表演中担负着重要的作用。而“本狂言”是指在两番能曲的表演间隙上演的独立戏。现在随着狂言艺人的大力推广,本狂言已经可以脱离能剧单独表演,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能形式之一,于是通常所说的“狂言”就指本狂言了。

  狂言演员也称“能乐师”,或“狂言师”。按照狂言师所属流派,日本现存两大狂言流派,分别是和泉流和大藏流。和泉流表演风格以抒情柔和著称。大藏流活跃于全国各地,关东地区大藏流的表演风格比较正统,而关西大藏流表演风格比较灵活。

  现代狂言表演者在上台表演时是很少戴面具的,所以狂言面具种类很少,主要用来表现丑女、老太、老翁等普通人形象,也表现人类以外的动物、神鬼、精灵等形象。因为狂言演员大多数情况下不带面具表演,所以长相俊美的演员就比较得天独厚。

  现在非常有人气狂言演员野村万作、万斋父子,不仅帅气还都很有才华,也很注意海外交流,对狂言艺术的发展做出很大贡献。我手头有人间国宝万作先生的赠书,读来受益匪浅。


 

小结

  能剧在整个中世时期由于自身的艺术内涵发生激变,契合武家统治阶层的审美,获得了极大的发展,而狂言则因自身特性导致其一直处于陪衬附属位置。相反,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生活的理解趋于享受轻松愉悦,而戏剧要服务于大众,迎合观众的需求,就要改变自己适应观众的口味。这方面狂言则比能剧有更大优势。可以说狂言是最容易被现代日本人所接受的一种古典戏剧形式,其台词使用的是中世到近世之间的口语,现代日本人也能听明白,这一点也是狂言今天能够发展的原因之一。

  梅原猛先生在《地狱的思想》一书中说过,日本在很多地方是向中国学习的,而且在某些领域,不论日本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超越中国;然而唯有由世阿弥集大成之后的能这一剧种,显然超过了中国。先生的结论从某种意义上极大地肯定了日本能乐的历史地位,我们要想更深入地了解日本文化,能乐应该是离日本文化核心最近的一种艺术形式之一。然而能乐是“半舞半歌”的歌舞剧,不仅有着拷问灵魂的故事情节,更要伴随着音乐和唱调,所以对能乐的研究,乃是需要横跨文学、哲学、戏曲、音乐、美术等诸多学科的综合性交叉研究。日本能乐不仅是表演艺术的瑰宝,也是学术研究的宝藏。

 

备注:本次讲座使用的图片资料,除图2是横滨能乐堂提供并授权、图5由渡边荀之助先生提供并授权的资料之外,其他图片均为本人拍摄和制作。

 

本中心温馨贴士: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能乐和狂言,可以在独立行政法人日本文化艺术振兴会的官方网站(日语/英语)上看到更为丰富的图片和视频资料:

https://www2.ntj.jac.go.jp/dglib/contents/learn/edc12/index.html

 

 

 

 

第一讲:中日先行艺能的交流、融通与变异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戏剧)

第一讲:中日先行艺能的交流、融通与变异

中央戏剧学院 麻国钧

主讲人介绍:麻国钧,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优秀专家、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专家。曾任中央戏剧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央戏剧学院学位委员会委员、中央戏剧学院院刊《戏剧》编委、中央戏剧学院·成人教育学院院长;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副会长,法人代表。现任兰州城市学院《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编委,中国傩戏学研究会顾问。以中国戏曲史论、中国传统文化、东方戏剧为主要研究领域。相继出版刊发著述:《中国传统游戏大全》、《祝肇年戏曲论文选》、《玉簪记评注》(《六十种曲评注》之一,2001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东方戏剧国别史》(主编)、《“行”与“停”的辩证——中国古典戏剧流变与形态论》《日本民俗艺能巡礼》、《中国酒令大观》、《中国灵怪大观》、以及《交融与疏离——戏曲与祭祀仪式剧异同论》、《中国传统戏剧的分类与戏曲层次新论》、《中日古代剧场空间文化异同论》等论文近百篇。主持国家社科研究项目“东方戏剧年表”(结项)、“中国傩戏与东亚古典戏剧比较研究”(结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东亚民俗演剧假面史论”(进行中)、中央戏剧学院院内科研项目“东亚传统演剧空间文化比较研究”(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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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像江河,有源有流。它从源头出发一路流淌,纳百川,成巨流,浩浩汤汤。这条河,平缓常见,湍急不多。平缓无波,却为激荡积蓄能量;短时的激荡,为江河谱写高亢、华美的乐章。古老的东亚文化就是在不断地流淌中散布、聚合、变异、生发,从而创造出看似迥异,实则有同质暗藏在表层之下的文化品种。在东亚大地上,中、日、韩传统文化有着拉不开,扯不断的密切关联。

  对中日古老演艺问题的不断思考,让人由表及里,寻找那些勇于吸纳、善于融汇、大胆改革、努力创新之深层原因。我们似乎发现,在看似相对保守的中、日民族文化精神中,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开放、吸纳与输出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经久不息,成为民族文化强大雄起的动力。同时,也成就了东北亚文化在深层次上的同一性。诚然,这样说并非否定各自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原本特性。缘乎此,才有东北亚文化圈异同共在的、琳琅满目的、极为丰富的文化形态。正是这些文化的丰富与灿烂,诱使我们不断探索,徜徉于期间,享受那些历史与现实的无限美好。

 

一、伎乐·供奉佛陀的古老艺能

  日本推古天皇二十年(公元612),百济人味摩之把中国吴地的伎乐传入日本。2001年10月下旬,我应邀参加在东京举办的“中日韩戏剧节”。恰好,在上野公园“东京都美术馆”举办“圣德太子展”,我闻风而动,跑去看展。展品中,有数幅《圣德太子绘传》,作为“重要文化财”,这些绘传难得一见。其中14世纪镰仓时代两个版本的《圣德太子绘传》,描绘了圣德太子41岁时,观看味摩之把伎乐传授给日本青年的教学场面。绘卷中的这个瞬间记录,把人们拉向古远时代,从那一刻开始,伎乐在日本流传开来,并深刻地影响了日本传统艺能大量使用面具的先河。

  伎乐是一种供奉佛陀的演出艺术,是一种长长的行进式游行队列,也在一些空间中展开某些小情节。出场人物如:治道、狮子儿、狮子、吴公、金刚、迦楼罗、婆罗门、昆仑、吴女、吴女随从、力士、太孤父、太孤儿、醉胡王、醉胡王随从等。仅从以上人物便可以知道,这是一个由印度佛教神、吴国帝王及其女儿、西域胡人等共同组成的国际性圣俗人物并在的大型团队。而这个大型的团队,却在另外一个空间——日本寺庙登场表演。这里,我们需要明确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伎乐的构成颇具开放性;其二,当时日本同样有着强烈的包容、吸纳外来宗教与艺术的心态。恰是二者的结合,带给日本文化与后来的演出艺术以久远而深刻的影响。

  大体来说,伎乐演出分三个部分,其一为“治道”。治道,顾名思义,整治道路的意思,由“治道”这个人物与狮子共同完成。其宗旨在于,首先要把神、佛即将来到并行走的道路清理干净,所清理的是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这一层意义,类同于中国商周时代举行驱傩礼仪的“方相氏”,方相氏两大功能之一便是清道。伎乐第二个部分是带有简单故事情节的表演。大体而言,昆仑这个胡人代表性人物,对吴女有非分之想,终被力士降伏。第三部分,是婆罗门段,中心情节是婆罗门洗尿布。一位德高望重、身处最高种姓的僧侣居然洗婴儿尿布,岂不滑稽?全部演出以讽刺、嬉闹的情节作结。

  可惜的是,伎乐在日本基本上已经失传。虽然在20几年前,日本狂言家野村万之丞花费心血恢复了伎乐,并在中国等东方各国演出,但是由于野村先生的英年早逝,致使伎乐再度失传。

 

二、傩礼·表演性礼仪

  傩,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构成之一。当其被记录之初,不过是无数中国宫廷礼仪之一,尚显单纯。然而,在其流变过程中,不断与其他文化交融,变得越来越复杂而宏大,由周代简单方相氏驱鬼,到汉、唐代的舞蹈化,进而从舞中脱胎而成戏;由商周时期单一的驱傩主神到唐代集合了方相氏、钟馗、波斯祆神以及印度佛教护法神等组成的国际联军一同驱傩的庞大阵势,等等一切,无不在变化与融汇过程之中。历朝历代,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在诸多民族中,都有傩的存在。历史的、地域的、民族的种种差别,势必造成中国傩的差异,终于形成傩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覆盖地域的广阔性。

  放眼东亚广袤的大地以及江河湖海,同时回眸远视悠悠漫长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傩之东传入日本在唐代,去最早实行傩礼的周代已经非常久远。所以,傩在其输入之时,已经是其变化之后的形态;在唐傩中,业已融汇了许多傩之外的文化因素。因此,在我们审视这些流传到外域的傩文化时,便不能单单以傩的视角去看待,而需要开阔眼界。同时,输出的傩、傩文化与留存在本土的傩、傩文化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存续,必然结出不尽相同的文化之果。在日本,傩的某些成分与其它艺术成分融会贯通而演变为追傩的种种样态,继而影响到能、狂言等日本传统戏剧;同时,傩文化以及附着在傩上的其它文化因素也被程度不同地吸纳,入于日本的神乐、田乐等民俗艺能之中。

  最初输入日本的傩礼、傩仪,是为驱除疫病之鬼。依据日本文献记载,日本首次驱傩的时间在公元706年,即文武天皇庆云三年。当年,日本京畿一带发生天花疫情,经朝臣建议,依照唐朝宫廷大傩的程序进行驱除病疫之鬼,从此傩礼、傩仪在日本朝野流行开来。在演进过程中,原本由方相氏作为驱傩主将的古老傩礼,一方面在日本某些神社、寺院保存至今;另一方面演变为“撒豆驱鬼”。在每年节分这一天,日本大小寺院、神社以及家庭,都要举行撒豆子驱鬼,藉以逐除不详之物,以求得安宁。在仪式中,人们一边撒豆驱鬼,一边口喊“鬼兮外”,意思是把一切魑魅魍魉驱除殆尽;一面高呼“福兮内!”把福气迎进来。迄今为止,在日本诸多寺院、神社的古式驱傩,常见沿袭中国的古老礼仪,由头戴四个眼睛面具的方相氏驱傩,被驱除的则是带着红、蓝面具的鬼。东京都上野公园五条天神社照例在节分这一天举行驱傩,便有撒豆驱除红、蓝二鬼的场面。

    节分 北尾重政《绘本世都浓登起》安永四年 – 副本(作者提供)

 

节分·驱鬼之方相氏  东京五条天神社(作者提供)

 

節分·驅鬼之紅鬼 東京五條天神社(作者提供)  節分·驅鬼之藍鬼 東京五條天神社(作者提供)

 

三、舞乐·流布在东亚的艺术精灵

  简而言之,舞乐是由雅乐器伴奏的古典舞蹈。舞乐虽然依附于某个故事却不充分地叙述故事,因此,绝大部分舞乐没有唱词而只有身段与舞蹈。舞乐分为两大类,大体说来,由大陆输入的名为“左舞”;经由朝鲜半岛间接输入日本以及日本本民族依照前者的规格而自创的舞乐,称为“右舞”。左舞与右舞各有60种曲目。

    舞乐乐队(作者提供)

 

  左舞中最著名的有《兰陵王》、《春莺啭》、《胡饮酒》、《案摩》、《万岁乐》、《迦陵频》、《钵头》、《还城乐》等;右舞有《纳苏利》、《蝴蝶》、《延喜乐》、《苏利古》、《昆仑八仙》、《苏志摩利》、《大和舞》等。

  其中,左舞《兰陵王》很可能从中国直接传入,该舞依据中国北齐时代兰陵王长恭的故事改编而成。据说,兰陵王长恭貌美,上战场面对敌人时没有威风。后来,长恭戴上面具出战,屡战屡胜,人们根据这个故事编成《兰陵王入阵曲》。因为长恭戴着面具参战,故而又称“大面”。这个舞乐在唐代转化为软舞,再传入日本。迄今,日本诸多寺院、神社依然演出。然而,大约在宋代,《兰陵王》舞乐已经失传,致使研究《兰陵王》的学者必须到日本观摩、考察。我在日本多次观赏《兰陵王》,1991年,朋友送票给我,在东京都皇居内还看过一次《兰陵王》舞乐。

    舞乐·《兰陵王》  京都建勋神社(作者提供)

 

  演出时,左舞的舞者从观众视角的左面出场,而右舞从右面上场。这个规矩至今被严格恪守。

  舞乐在勾栏式舞台演出,舞台四周围着短栏杆,日本称之为“高舞台”,其形制与敦煌壁画“反弹琵琶”的勾栏一致。一般来说,舞乐舞台正对寺院、神社的正殿而搭建。这种舞台朝向表明,舞乐演出是奉献给神灵的贡品,一种艺术性贡品。

舞乐·《兰陵王》  京都建勋神社(作者提供)

 

  每年的4月22日,大阪的“四天王寺”照例举行圣德太子大法会,照例演出舞乐,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在这一天前往“四天王寺”,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四天王寺舞乐之高舞台(作者提供)

 

四、散乐·民间的狂欢

  散乐,在中国也称作“百戏”。汉代,百戏盛行。到了隋代,“百戏”又叫“散乐”。所谓“百戏”,意思是品种多多,故名之为“百”;而“散乐”,意味着演出节目来自四面八方,故而贯之以“散”字。隋炀帝大业二年,在京师举行大型的百戏演出,有所谓“总追四方散乐,齐集东都”,献艺于外国宾客的记载。唐代,中国的散乐传入日本。日本正仓院藏宝库珍藏一个大弹弓,在弹弓的内侧,用黑漆绘制90余人物,它们在演出唐代各种百戏。这件文物,成了唐代输入日本的唯一一件足以印证中日散乐演出艺术交流的物证。散乐中的诸多百戏品种与大量乐器被日本演出艺术所吸纳。

 

五、神乐·献给神灵的愉悦品

  神乐,是日本信仰、传统文化孕育出的、奉献给诸多神灵的愉悦性艺术品。神乐的故事主要取材流行在日本的古代神话以及《古事记》《日本书纪》,是神乐故事的主要来源。天照大神、素盏鸣尊以及诸多神灵是神乐的主要表现对象。

  神乐发端于这样一个神话:天照大神被封为高天原的主神之后,她的弟弟素盏鸣尊不服气,他跑到高天原大闹。天照大神无奈之下,躲到“天之石屋”之中。天照大神是太阳神,她躲起来之后,天下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时,一位名叫“天宇受卖命”的女神出来,她站在一个木桶之上跳舞。围绕在“天之石屋”周边的八百万神拍手叫好。天照大神不明就里,推开石门向外张望,恰在此时,“大手力男神”快速从后面拉起一道“注连绳”拦住天照大神的回路。

    广岛神乐《大江山》(作者提供)

 

  由于天照大神是太阳神,她的出现,使得天下顿时一片光明。于是,众位神灵齐声高呼“おもしろい!”意思是“太有趣了!”原来,“天宇受卖命”女神跳的是艳舞,在阳光照耀下,被众神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是最早的“巫女神乐”。在发展过程中,神乐生出几大分支,诸如出云神乐、伊势神乐、狮子神乐、采物神乐等等。各种神乐因流行地、手持道具等不同,而在风格、演出剧目等方面也各有差异。

    广岛神乐《大江山》(作者提供)

 

  除了以上各种演出艺能之外,还有田乐、田舞、田游、风流等等民间艺能,时间关系不能一一介绍。

  总之,日本的先行艺能极其丰富多彩,这些艺能或多或少影响了后来的能、狂言等戏剧形态。数目庞大的日本古典演出形态,共同组成瑰丽的艺术长廊,在敬神、娱人的文化空间中,迄今依然熠熠生辉。

 

 

 

 

第八讲:加藤周一和日本战后文学批评

日本研究之窗——系列讲座(文学)

第八讲:加藤周一和日本战后文学批评

北京大学日本语言文化系 翁家慧

 

主讲人介绍:翁家慧,北京大学日本语言文化系副教授,1994年至200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日语系,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留校任教至今。现任该校日语系副教授,专业研究领域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日本战后文学批评、中日比较文学,代表作包括专著《通向现实之路——日本“内向的一代”研究》,译著《羊之歌:我的回想》《广岛札记》《大江健三郎传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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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加藤周一是20世纪日本极具影响力的文艺评论家、思想家、文化学者,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和诗人。1919年9月,加藤出生于日本东京涩谷的一个医生家庭,从小热爱文学,倾心于西洋文艺。受父亲职业的影响,他从一高毕业后报考了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1950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专攻血液学。在学期间他一直去法文系旁听,结识了渡边一夫、中岛健藏等法国文学研究者,同时与中村真一郎、福永武彦等人结成了“玛蒂涅诗人俱乐部”,尝试创作韵脚格律诗。1951年至1955年,加藤留学法国,在从事血液学研究的同时,游历欧洲并对各国文化进行了深入考察。1955年2月回国后,加藤把在欧洲期间的见闻与思考付诸笔端,创作了日本文学、文化论相关的一系列评论文章,他提出的“日本文化的杂交种性”一说成为日本文化研究领域的重要观点之一。不久之后,加藤决定弃医从文,专职从事文艺评论工作。他使用多角度、跨学科的方法进行比较研究,在文学批评、文化研究、文学史论、美术史研究等领域留下了数量巨大的经典论著。其中《日本文化的杂交种性》(『日本文化の雑種性』),《日本文学史序说》(『日本文学史序説』),《日本艺术的心与形》(『日本 その心と形』),《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日本文化における時間と空間』)等学术专著已经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海外日本学研究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加藤的主要著作收录在《加藤周一自选集》(10卷)和《加藤周一著作集》(24卷)之中,其中与文学批评相关的论文可谓恒河沙数,不胜枚举,因篇幅所限,小文无法一一展开论述,今天仅就他与日本战后文学批评的关系做一个简单介绍,希望能为中国的日语学习者、日本文学文化爱好者以及研究者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日本战后文学批评肇始于二战失败后的一片废墟之上,而加藤周一正是亲历者之一。他在自传《羊之歌》(『羊の歌』)中这样回忆道:

  战争末期,川口市还实行灯火管制的时候,一群青年聚在一起,为即将上战场的伙伴们举杯送行。那些上战场的青年人中,有很多都活着回来了,回到了被战火夷为平地的东京。他们被征入伍的时候,早就已经没有运输船送他们去太平洋战场,本该让他们抱着火焰瓶飞扑到坦克履带底下的“本土决战”,最终也没有爆发。这些青年,他们不了解战场,他们知道的只有部队生活的荒诞;他们没有在中国杀人的经验,唯一的经验就是等着自己被杀。他们活着从来都不是为了将来如何,也觉得自己不必为现在和将来做任何打算。这群青年再次回到占领下的东京,创办了同人杂志《世代》。日高晋和诗人中村稔也混在这群青年当中,前者后来成了一名经济学家,后者写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宫泽贤治研究专著。我和福永武彦、中村真一郎这两位小说家一起在《世代》上连续刊载了几篇文章,这些文章后来就成了我们三人合著的《一九四六——文学的考察》。[i]

《羊之歌:我的回想》封面  北京出版社

 

  战后日本恢复言论自由,各类文艺杂志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加藤从外部考察日本文学、文化和社会的批评视角受到主编们的青睐,《世代》、《世界》、《近代文学》、《思想》、《文艺》、《批评》等杂志纷纷刊载他的评论文章。

  那么,加藤的文艺批评到底有何独特之处呢?海老坂武教授认为,加藤的著作鲜明地刻画了日本文化的全貌。从杂交种文化论开始,他就一直在探索和追寻“日本式的东西”。他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对文学和美术作品的研究上,希望能从中提炼出日本文化的特征。这些特征让日本人看到自己的形象,并由此了解什么是日本文化。此外,海老坂教授指出,加藤非常关注世界局势(尤其西欧和中国),擅长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判断并确定日本在政治上、文明史上的位置。在持续性观察过程中,加藤不断地指出日本人当下面临的问题。[ii]由此可见,加藤通过文学批评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全面认知日本文化,准确定位日本在国际政治和文明史上的位置。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加藤在游历欧洲期间发表的《西洋游历途中有关日本文学的思考》《日本文化的杂交种性》等文章中就指出战前左翼文学被镇压,当时的文学没有社会性,作家们以一种方言报告自己的私生活,而志愿当作家的人读这些文章,其他人由于生活不同或关心的对象不同,即使读了也不得要领。他们的文学通过非合理的、独特的日语修辞法来进行,试图把日本文学纯化为日本式的东西。但战争一结束,这些思想立场在逻辑上彻底失去了必要性。这种独特的日本式修辞法对于战后的任何问题都发挥不了作用。他指出,企图以传统的日本文学同西方文学相对来捍卫传统的方法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日本社会已经西化到一定程度,想要消除西方因素,就像阻挠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一样,不过是一种徒劳。[iii]对于战前文学的分析与判断源自加藤在战争期间大量的阅读和思考以及作为医生的战争体验。广岛原子弹爆炸后不久,他作为一名血液学领域的专家,参加了由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和美国军医团共同组成的“原子弹爆炸影响联合调查团”。在与美国军医团接触过程中,他意识到在血液学领域,日本与欧美相比落后得不止一星半点。同时,他也发现这种落后不仅体现在血液学领域,实际上还包括日本文学家在精神上的落后,以及自己作为读者在阅读欧洲文学时方法上的落后。

  我通过阅读他们的作品,在心里建构起他们的形象,但却很难通过这些形象去理解他们行为背后的动机。也就是说,我的阅读理解方式、我所建构的法国文学家的形象,明显是有缺陷的。另外,战后不久出现了风靡一时的萨特和加缪,他们的文学完全超出了以往文学概念的范畴,如果不改变阅读方式,就很难理解或掌握这些文学的核心内容。我感觉到日本在知性训练方面的“落后”。小说创作技巧上的问题固然重要,但当务之急是从更为本源性的问题出发,一切都要推翻重来。但我还太年轻,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总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打磨那件“善其事”之“器”。面对日本的“落后”,以及比它更为落后的我自己的“落后”,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向着无限的未来敞开大门的时代,与其为“落后”正名,不如奋发图强、迎头赶上。[iv]

  加藤周一敏锐地捕捉着欧洲文学新思潮兴起的迹象,同时也关注到日本战后文学的新动向,并运用其独特的比较文化研究方法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考察与鞭辟入里的分析。他认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民关注国内外局势,思考日本社会将来的走向,因此政治学家丸山真男、社会学家清水几太郎、文艺评论家中野好夫、小说家野间宏的作品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到了七十年代,日本经济发展、政治稳定,社会进入大众消费时代,村上春树和赤川次郎等中间小说作家人气高涨。加藤指出,这并非日本独有的现象。六十年代末德国学生引用马列术语时,也是频频使用法兰克福学派,也就是马尔库塞、阿多诺等作家的语言。[v]

  本文简单介绍了加藤周一与战后文学批评的关系,概括地说,加藤的战后文学批评是基于日本文化和日本社会研究视野之下的一枝独秀,同时,也是现代日本人准确认知自我形象、了解本民族文化的一面镜子。


[i] 加藤周一:《羊之歌:我的回想》,翁家慧译,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203页。

[ii] 参见海老坂武:《加藤周一——质问二十世纪》,岩波书店,2013年。

[iii] 参见加藤周一:《杂交种文化》,讲谈社,1974年,第39-40页。

[iv] 加藤周一:《羊之歌:我的回想》,翁家慧译,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210-211页。

[v] 参见加藤周一:《“知识人时代”的终结——战后日本的社会、知识人、文学》,收入《文学所见的两个战后——日本与德国》,朝日新闻社,1995年,第288-290页。